冰心往事一之十四冰心往事多篇.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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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往事一之十四冰心往事多篇
[冰心往事一之十四]冰心往事(多篇)
冰心往事(三篇)
冰心往事一
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
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笔。
每次和朋友们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次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
我想索性今夜彻底的谈一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上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
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我不觉笑问,“这话怎讲!
”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
“她。
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
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
”杰道:
“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
正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低头静默着。
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洒。
”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会说。
”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的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
”
涵道:
“姊姊,该你说一说了。
”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我们都像海!
”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
像涵说的,海是温柔而沉静。
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
楫说的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
我的话太乏味了,楫的头渐渐的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轻轻地将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
“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意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我只默默的守着楫坐着,刚才的那些话,只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
冰心往事二
将我短小的生命的树,一节一节的斩断了,圆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
我要一片一片的拾起来看;含泪的看,微笑的看,口里吹着短歌的看。
难为他装点得一节一节,这般丰满而清丽!
我有一个朋友,常常说,“来生来生!
”——但我却如此说:
“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来生。
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
第一个厚的圆片是大海;海的西边,山的东边,我的生命树在那里萌芽生长,吸收着山风海涛。
每一根小草,每一粒沙砾,都是我最初的恋慕,最初拥护我的安琪儿。
这圆片里重叠着无数快乐的图画,憨嬉的图画,寂寞的图画,和泛泛无着的图画。
放下罢,不堪回忆!
第二个厚的圆片是绿阴;这一片里许多生命表现的幽花,都是这绿阴烘托出来的。
有浓红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
晚晴的绿阴,朝雾的绿阴,繁星下指点着的绿阴,月夜花棚秋千架下的绿阴!
感谢这曲曲屏山!
它圈住了我许多思想。
第三个厚的圆片,不是大海,不是绿阴,是什么?
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是无味的,我不要来生。
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满足的了。
冰心往事三
——生命历史中的几页图画
她是翩翩的乳燕,
横海飘游,
月明风紧,
不敢停留——
在她频频回顾的
飞翔里
总带着乡愁!
一
那天大雪,郁郁黄昏之中,送一个朋友出山而去。
绒绒的雪上,极整齐分明的镌着我们偕行的足樱独自归来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见洁白匀整的雪花,只这一瞬间,已又轻轻的掩盖了我们去时的踪迹。
——白茫茫的大地上,还有谁知道这一片雪下,一刹那前,有个同行,有个送别?
我的心因觉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苏东坡的: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
那几句还未曾说到尽头处,岂但鸿飞不复计东西?
连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
于是人生到处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实在?
又何其飘忽?
它如迎面吹来的朔风,扑到脸上时,明明觉得砭骨劲寒;它又匆匆吹过,飒飒的散到树林子里,到天空中,渺无来因去果,纵骑着快马,也无处追寻。
原也是无聊,而薄纸存留的时候,或者比时晴的快雪长久些——今日不乐,松涛细响之中,四面风来的山亭上,又提笔来写《往事》。
生命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下去,渐渐翻近中叶,页页佳妙,图画的色彩也加倍的鲜明,动摇了我的心灵与眼目。
这几幅是造物者的手迹。
他轻描淡写了,又展开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两笔点缀。
点缀完了,自己看着,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经得起追写几次的往事?
生命刻刻消磨于把笔之顷。
这时青山的春雨已洒到松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二
哪有心肠?
然而竟被友人约去话别——
回来已是暮色沉沉。
今夜没有电光,中堂燃着两支蜡烛,闪闪的光影,从竹帘里透出,觉得凄清。
走到院子里,已听见母亲同涵和杰断断续续的说话。
等我进去时,帘子响处,声音都寂。
母亲只低着头做针线,涵和杰惘然的站了起来,却没有话说,只扶着椅背,对着闪闪的烛光呆望。
我怀疑着,一面向母亲说着今天饯别的光景,他们两个竟不来搭话,我也不问。
母亲进去了,我才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涵不言语,杰叹了一口气,半晌说:
“母亲说。
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
但她又不愿意让你知道。
”
几个月来,我们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软心酸,不敢揭破这一层纸。
然而今夜我听到了这意中的言语,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着杰沉重的说:
“母亲吩咐不对莹哥说,你又来多事做什么?
”
暂时沉默——这时电灯灿然的亮了,明光里照见他们两个的脸都红着。
杰嗫嚅着说:
“我想。
我想不要紧的。
”
涵截住他:
“不,我不许你说1声音更严厉了。
这时杰真急了,觉得过分的受哥哥的呵斥。
他也大声的说:
“瞒别人,难道要瞒自己的姊姊?
”他负固的抵抗着。
我已丧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无心的吹灭了蜡烛,正要勉强的说一两句话——
涵的声音凄然了,“正是不瞒别人,只瞒自己的姊姊呢1
两对辛酸的眼光相触,如同刚卸下的琴弦一般,两个人同时无力的低下头去。
我神魂失据的站在他们中间。
电灯又灭了,感谢这一霎时消失的光明!
我们只觉得温热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却看不见彼此盈盈的泪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三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
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
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
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庄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沓,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稳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阑外,月光浸着雪净的衾,逼着玲珑的眉宇。
这一带长廊之中:
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怀。
这时纵是顽石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因河,或飞越落玑山;有多少魂销目断,是耶非耶?
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轻的试叩死的铁门!
天国泥犁,任她幻拟:
是泛入七宝莲池?
是参谒白玉帝座?
是欢悦?
是惊怯?
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
牵及众生,大哉生命!
这一切,融合着无限之生一刹那顷,此时此地的,宇宙中流动的光辉,是幽忧,是彻悟,都已宛宛氤氲,超凡入圣——
万能的上帝,我诚何福?
我又何辜?
。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六
从来未曾感到的,这三夜来感到了,尤其是今夜*—与其说“感”不如说“刺”——今夜感到的,我恳颤的希望这一生再也不感到!
阴历八月十四夜,晚餐后同一位朋友上楼来,从塔窗中,她忽然赞赏的唤我看月。
撩开幔子,我看见一轮明月,高悬在远远的塔尖。
地上是水银泻地般的月光。
我心上如同着了一鞭,但感觉还散漫模糊,只惘然的也赞美了一句,便回到屋里,放下两重帘子来睡了。
早起一边理发,忽又惘惘的忆起昨夜的印象。
我想起“。
看月多归思,晓起开笼放白鹇”这两句来。
如有白鹇可放,我昨夜一定开笼了,然而她纵有双飞翼,也怎生飞渡这浩浩万里的太平洋?
我连替白鹇设想的希望都绝了的时候,我觉得到了最无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慑,仪又欢笑的告诉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
但这是沿例,旧同学年年此夜请新同学荡舟赏月,我如何敢言语?
黄昏良来召唤我时,天竟阴了,我一边和她走着,说不出心里的感谢。
我们七人,坐了三只小舟,一篙儿点开,缓缓从桥下穿过,已到湖上。
四顾廓然,湖光满眼。
环湖的山黯青着,湖水也翠得很凄然。
水底看见黑云浮动,湖岸上的秋叶,一丛丛的红意迎人,几座楼台在远处,旋转的次第入望。
我们荡到湖心,又转入水枝低亚处,错落的谈着,不时的仰望云翳的天空。
云彩只严遮着,月意杳然。
——“千金也买不了她这一刻的隐藏1我说不出的心里的感谢。
云影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夜色渐渐逼人,湖光渐隐。
几片黑云,又横曳过湖东的丛树上,大家都怅惘,说:
“无望了!
我们回去罢1
归棹中我看见舟尾的秋。
她在桨声里,似吟似叹的说:
“月呵!
怎么不做美呵1她很轻巧的又笑了,我也报她一笑。
——这是“释然”,她哪儿知道我的心绪?
到岸后,还在堤边留连仰望了片晌。
——我想:
“真可怜——中秋夜居然逃过了1人人怅惘的归途中,我有说不尽的心里的感谢。
十六夜便不防备,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却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楼东一个朋友的室门,她正灭了灯在窗前坐着。
月光满室!
我一惊,要缩回也来不及了,只能听她起身拉着我的手,到窗前来。
没有一点缺憾!
月儿圆满光明到十二分。
我默然,我咬起唇儿,我几乎要迸出一两句诅咒的话!
假如她知道我这时心中的感伤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这般的用双臂围住我,逼我站在窗前。
我惨默无声,我已拼着鼓勇去领略。
正如立近万丈的悬崖,下临无际的酸水的海。
与其徘徊着惊悸亡魂,不如索性纵身一跃,死心的去感觉那没顶切肤的辛酸的感觉。
我神摇目夺的凝望着:
近如方院,远如天文台,以及周围的高高下下的树,都逼射得看出了红,蓝,黄的颜色。
三个绿半球针竿高指的圆顶下,不断的白圆穹门,一圈一圈的在地的月影,如墨线画的一般的清晰。
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绿绒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没有这样的分明呵,何况这一切都浸透在这万里迷的光影里。
我开始的诅咒了!
乡愁麻痹到全身,我掠着头发,发上掠到了乡愁;我捏着指尖,指上捏着了乡愁。
是实实在在的躯壳上感着的苦痛,不是灵魂上浮泛流动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的辞了她,回到屋里来。
匆匆的用手绢蒙起了桌上嵌着父亲和母亲相片的银框。
匆匆的拿起一本很厚的书来,扶着头苦读——茫然的翻了几十页,我实在没有气力再敷衍了,推开书,退到床上,万念俱灰的起了呜咽。
我病了——
那夜的惊和感,如夏空的急电,奔腾闪掣到了最高尖。
过后回思,使我怃然叹异,而且不自信!
如今反复的感着乡愁的心,已不能再飙起。
无数的月夜都过去了,有时竟是整夜的看着,情感方面,却至多也不过“惘然”。
痛定思痛,我觉悟了明月为何千万年来,伤了无数的客心!
静夜的无限光明之中,将四围衬映得清晰浮动,使她彻底的知道,一身不是梦,是明明白白的去国客游。
一切离愁别恨,都不是淡荡的,犹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湿的。
对于这事,我守了半年的缄默;只在今春与友人通讯之间,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后,我写:
“呜呼!
赏鉴好文学,领略人生,竟须付若大代价耶?
”
至于代价如何,“呜呼”两字之后,藏有若干的伤感,我竟没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问起。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闭璧楼。
七
我当然喜爱花草!
在国内时,我的屋里虽然不断的供养着香花,而剪叶添水的事,我却不常做。
父亲或母亲走了进来,用手指按一按盆土,就啧啧的说:
“我看花草供到你的屋里来,就是她们的末日到了1
假如他二位老人家,说完这话就算了时,我自然不能再懒惰,至少也须敷衍敷衍;然而他们说完之后,提水瓶的提水瓶,拿剪刀的拿剪刀;若供的是水仙花,更是不但花根,连盆连石子都洗了。
我乐得笑着站在一旁看。
我决不是不爱花,也决不是懒惰。
一来我知道我收拾的万不及他们的齐整,——我十分相信收拾花卉是一种艺术——二来我每每喜欢得个题目,引得父亲和母亲和我纠缠。
但看去国后,我从未忘了替屋里的花添水!
我案头的水仙花,在别人和我同时养起的,还未萌茁的时候,就已怒放。
一剪一剪繁密的花朵,将花管带得沉沉下垂,我用细绳将她们轻轻的束起。
花未开尽,我已病到医院里去,自此便隔绝了!
只在一个朋友的小启中,提了一句,“你的花,我已替你浇水了。
”以后再无人提,我也不好意思再问。
但我在病榻上时时想起人去楼空,她自己在室中当然寂静。
闭璧楼夜间整齐灿烂的光明中,缺了一点,便是我黑暗的窗户,暗室中再无人看她在光影下的丰神!
入山之后一日,开了朋友们替我收拾了送来的箱子,水仙花的绿盆赫然在内。
我知道她在我卧病二十日之中,残落已尽,更无从“托微波以通词”,我怅然——良久!
第三天,得了一个匣子,剪开束绳,白纸外一张片子,写着:
无尽的爱,安娜。
纸内包卷着一束猩红的玫瑰。
珍重的插在瓶内,黄昏时浓香袭人。
只过了一夜,我早起进来,看见花朵都低垂了,瓣儿憔悴得黑绒剪成的一般!
才惊悟到这屋里太冷,后面瑛的小楼上是有暖炉的,她需要花的慰安,她也配受香花供养,我连忙托人带去赠了她。
——听说一夜的工夫,花魂又回转了过来。
此后陆续又得了许多花,玫瑰也有,水仙也有,我都不忍留祝送客走后,便自己捧到瑛的楼里。
想起圣卜生医院室中不断的繁花,我不胜神往。
然而到了花我不能两全的时候,我宁可刻苦了自己。
我寂寞清寒的过了六十天,不曾牺牲一个花朵!
二月十六日,又有友人赠我六朵石竹花,三朵红的,三朵白的,间以几枝凤尾草。
那天稍暖,送花的友人又站在一旁看我安插,我不好意思就把花送去,插好便放在屋里的玻璃几上。
夜中见着瑛,我说:
“又有一瓶花送你了1她笑着谢了我。
回来欹在枕上,等着出到了廊外之时,忽然看见了几上的几朵石竹花,那三朵白的,倒不觉得怎样,只那三朵红的,红得异样的可怜!
灿然的灯下,红绒般的瓣儿,重叠细碎的光艳照眼,加以花旁几枝凤尾草的细绿的叶围绕着,交辉中竟有人的意味。
这时不知是“花”可怜,还是“红”可怜,我心中所起的爱的感觉,很模糊而浓烈。
“我不想再做傻子!
周围都是白的,周围都是冷的,看不见一点红艳与生意,这般的过了六十天,何自苦如此?
”
我决定留下她!
第二天早起,瑛问我:
“花呢?
”我笑而不答。
今日风雪。
我拥毡坐在廊上,回头看见这几朵花,在门窗洞开的室中,玻璃几上,迎着朔风瑟瑟而动,我不语。
进去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又到廊上。
翻开书页,觉得连纸张都是冰冻的。
我抬起头来望着那几朵寒颤的花——我又不语。
晚上,这几朵已憔悴损伤,瓣边已焦黄了!
悼惜已来不及,我已牺牲了她。
偶然拿起笔来,不知是吊慰她,还是为自己文过,写了几行:
。
。
几曾愿挥麾开去?
雪冷风寒——
不忍挽柔弱的花枝,
来陪我禁受。
顾惜了她们
逼得我忘怀自己。
真是何苦来?
石竹花!
无情的朋友,又打发了
艳的你们
来依傍冷幽的我!
拼却瓶碎花凝,
也做一回残忍的事罢!
山中两月,
彻骨的清寒,
不能再。
到此意尽,笔儿自然的放下,只扶头看着残花出神。
以后也曾重写了三五次,只是整凑不起来。
花已死去过也不必文,至今那张稿纸,还随便的夹在一本书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沙穰。
八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亲的书室里。
父亲看书,我也坐近书几,已是久久的沉默——
我站起,双手支颐,半倚在几上,我唤:
“爹爹1父亲抬起头来。
“我想看守灯塔去。
”
父亲笑了一笑,说:
“也好,整年整月的守着海——只是太冷寂一些。
”说完仍看他的书。
我又说:
“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1
父亲放下书说:
“真的便怎样?
”
这时我反无从说起了!
我耸一耸肩,我说:
“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诗意的生活。
”
父亲点头说:
“这个自然1他往后靠着椅背,是预备长谈的姿势。
这时我们都感着兴味了。
我仍旧站着,我说:
“只要是一样的为人群服务,不是独善其身;我们固然不必避世,而因着性之相近,我们也不必避‘避世’1
父亲笑着点头。
我接着:
“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为之身,受十方供养?
”
父亲只笑着。
我勇敢的说:
“灯台守的别名,便是‘光明的使者’。
他抛离田里,牺牲了家人骨肉的团聚,一切种种世上耳目纷华的娱乐,来整年整月的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
除却海上的飞鸥片帆,天上的云涌风起,不能有新的接触。
除了骀荡的海风,和岛上崖旁转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
我抛却‘乐群’,只知‘敬业’。
”
父亲说:
“和人群大陆隔绝,是怎样的一种牺牲,这情绪,我们航海人真是透彻中边的了1言次,他微叹。
我连忙说:
“否,这在我并不是牺牲!
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傲与光荣。
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飙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高悬闪烁的光明!
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1
父亲沉静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忆。
“晴明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
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崖石。
我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这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
“三五日一来的小艇上,我不断的得着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书函;似暂离又似永别的景况,使我们永驻在‘的的如水’的情谊之中。
我可读一切的新书籍,我可写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与世界隔绝。
”
父亲笑说:
“灯塔生活,固然极其超脱,而你的幻像,也未免过于美丽。
倘若病起来,海水拍天之间,你可怎么办?
”
我也笑道:
“这个容易——一时虑不到这些1
父亲道:
“病只关你一身,误了燃灯,却是关于众生的光明。
”
我连忙说:
“所以我说这生活是伟大的1
父亲看我一笑,笑我词支,说:
“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但倘若有大风浓雾,触石沉舟的事,你须鸣枪,你须放艇。
”
我郑重的说:
“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爱的。
为着自己,为着众生,我都愿学1
父亲无言,久久,笑道:
“你若是男儿,是我的好儿子1
我走近一步,说:
“假如我要得这种位置,东南沿海一带,爹爹总可为力?
”
父亲看着我说:
“或者。
但你为何说得这般的郑重?
”
我肃然道:
“我处心积虑已经三年了1
父亲敛容,沉思的抚着书角,半天,说:
“我无有不赞成,我无有不为力。
为着去国离家,吸受海上腥风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惟一的弱女,到岛山上点起光明。
但是,惟一的条件,灯台守不要女孩子1
我木然勉强一笑,退坐了下去。
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亲站起来,慰安我似的:
“清静伟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灯台守,人生宽广的很1
我不言语。
坐了一会,便掀开帘子出去。
弟弟们站在院子的四隅,燃着了小爆竹。
彼此抛掷,欢呼声中,偶然有一两支掷到我身上来,我只笑避——实在没有同他们追逐的心绪。
回到卧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
除夕的梦纵使不灵验,万一能梦见,也是慰情聊胜无。
我一念至诚的要入梦,幻想中画出环境,暗灰色的波涛,岿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连个梦都不能做!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后,禁绝思虑,又十年不见灯塔,我心不乱。
这半个月来,海上瞥见了六七次,过眼时只悄然微叹。
失望的心情,不愿它再兴起。
而今夜浓雾中的独立,我竟极奋迅的起了悲哀!
丝雨里,我走上最高层,倚着船阑,忽然见天幕下,四塞的雾点之中,夹岸两嶂淡墨画成似的岛山上,各有一点星光闪烁——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这两点星光,也徐徐的在两旁隐约起伏。
光线穿过雾层,莹然,灿然,直射到我的心上来,如招呼,如接引,我无言,久——久,悲哀的心弦,开始策策而动!
有多少无情有恨之泪,趁今夜都向这两点星光挥洒!
凭吟啸的海风,带这两年前已死的密愿,直到塔前的光下——
从兹了结!
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为灯塔动心,也永不作灯塔的梦,无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无悲哀!
愿上帝祝福这两个塔中的燃灯者*—愿上帝祝福有海水处,无数塔中的燃灯者!
愿海水向他长绿,愿海山向他长青!
愿他们知道自己是这一隅岛国上无冠的帝王,只对他们,我愿致无上的颂扬与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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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心 往事 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