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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像庄周梦蝶,醒来不知自己是蝴蝶还是庄周。
宝钗和黛玉,应该也是这样的两面,一阳一阴,一反一正,合为一体,如茅如盾,相合在一首诗中。
岳南的《南渡北归》中有这样一个情节:
西南联大的一著名教授讲《红楼梦》,提到元妃归省时游大观园一节,在元妃看了匾灯上“蓼汀花溆”四字,笑道:
“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
”然后贾政听说,急忙移换。
教授这样解释:
“花溆”谐音为“薛”,“蓼汀”谐音为林,元春取“花溆”舍“蓼汀”,实际上已经表明了自己对金玉二人的态度,此处也预示着二人日后的命运。
此说法颇为新奇。
我觉得这里实际上也是将宝林二人合为了一体。
有了现实中的“薛”,为何还要梦境中的“林”?
有人认为薛林二人是互相对峙的存在,以宝玉为参照的对峙性的存在,不如说二人是互相映照,互为补充。
一圆润,一纤瘦;
一丰盈,一单薄;
一随缘,一孤高;
一温煦,一清宁。
二人都有极美处,也都有大悲处。
而黛玉更像留白,更像宝玉做的一场梦。
如果二人属于同一枚月亮,那么宝钗是圆月如镜,黛玉是缺月如眉。
二人的丫鬟,一为莺儿,一为鹦哥,虽然鹦哥后改名为紫鹃。
同为“莺”音,这是一种巧合,还是作者有意的安排?
莺儿名为“金莺”,“金”与“紫”对,一明一暗,一升一沉。
莺儿啼于春天,而杜鹃却有泣血之悲。
联想黛玉最后的泣血而死,这似乎也是命运的一种暗示。
在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这一章中,大家蒙混宝玉“娶的是黛玉”,宝玉信以为真。
这里宝钗是以“假黛玉”的身份嫁入贾府,而“真黛玉”却稿焚玉碎。
于是有了“真假黛玉”、“真假宝钗”之命意。
这也合了“假作真时真亦假”之意。
此处作者应该是用了反笔,用“真假黛玉”之不能共存,不能同命,来影示二者的一体与不可分割。
与“甄府”“贾府”、“甄宝玉”“贾宝玉”之用心一脉相承,互相彰显。
只是,何为真?
何为假?
何为实?
何为梦?
或者,一切都是梦境?
正册中其余十首诗,以写元春者为先。
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大梦归。
又是一场大梦。
在宝玉所听的十二支仙曲中,有如此一语:
“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
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元春的梦,是笼罩着整个贾府的,没有元春的这一场荣华梦,也就没有贾府的富贵梦。
但是梦醒来,一切恍惚迷离,斑斓华彩,都是指间流水,过眼云烟。
写探春:
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女子的梦像画中的风筝一样飘摇而去,遥不可寻。
心高志远的探春最终也难逃一梦之谶。
有研究者称探春其实也应有贵至皇妃之命,《红楼梦》却只是将其敷衍交代,勉作了局。
梦虽不至成空,却也只是聊胜于无。
正册中这样描绘湘云: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在《红楼梦》中,史湘云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女子,但众多的研究者却多把目光投向她。
她的梦暗托了宝钗的梦,相似的结局,如同晴雯之于黛玉。
第三十一回、三十二回的“阴阳”麒麟之说,与湘云所劝“仕途经济”的话,也暗托了宝玉宝钗之间的“金玉”之说。
石上卧花,醉中展眼,终究是梦。
此诗中的“楚云飞”三字,已点出“梦”意。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这是写妙玉。
淖泥是什么呢?
是现实的污浊。
这里也彰显了“梦”意。
妙玉做了一场清洁的梦,却是“何曾”,却是“未必”。
作者用虚笔写妙玉,不写妙玉,只写梅花,写雪,写茶,写惜春,写宝玉,写黛玉,写刘姥姥,却都是写妙玉,笔笔都是。
就像作者不写人生,只写梦,却笔笔都是人生。
妙玉是作者梦境中最陡峭的一笔,是梦境的升华。
是一个最不可捉摸的梦。
写迎春,是这样: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黄粱,来源于“黄粱米”的典故。
卢生做了黄粱美梦,醒来却是空空。
在《红楼梦》中,迎春为懦弱平庸之辈,几乎毫无光彩。
她的光彩在哪里呢?
在这一首诗中。
此诗写尽了作者的悲叹。
迎春在书中的绰号叫“二木头”,在女孩儿时代,几乎也没有悲喜的感知。
她的悲喜在哪里,就在“黄粱”一词中。
原来迎春也是做过好梦的女孩子,这让她的悲剧结局更具有了令人悲思的力量。
如《祝福》中的祥林嫂,她对生活的期待更加剧了小说的悲剧性。
如果真的皆已麻木,也就无谓悲喜,悲喜由感知来。
迎春的故事几乎都是悲的,而此诗更见其悲。
作者在这里洞见了迎春这个“木头人”的性情,写出了这个女子作为一个“人”的梦。
后面是惜春。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只有惜春跳出这场梦外。
“勘破”一词,做了注脚。
春如梦。
春也是人间。
人间也如梦。
只是惜春尚有一“惜”字,真的勘破了吗?
作者有时是用暗笔的,但意在明处。
一“惜”,一“勘破”,让人联想此书名为“梦”,作者却泪尽而逝。
真的只是“满纸荒唐言”吗?
只是“假语存”吗?
却不道“谁解其中味”!
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却为何“原应叹息”!
惜春应该是作者的自我揭露,或故意布置的破绽。
她和宝玉一样,最后的逃离逃不出一声悲惜。
若按惜春自小冷僻淡漠的性情来说,她应叫“望(忘)春”。
但也许是又一处反语,“惜”即为“不惜”。
第十三回中,王熙凤做梦,梦见了秦可卿,后者提醒王“盛筵必散”,并赠其两句话:
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王熙凤的这个梦意味深长。
“三春”即是一场大梦,“三春过后”即是梦醒时分。
“盛筵”如梦,梦醒必散。
《聪明累》中说: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晚韶华》中: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
”所有的指向都是“梦”。
秦可卿的一番劝诫,其实是王熙凤的自省。
她是聪明人,心里透亮无比,这里借可卿之遗言吐露心声。
只是明白又如何?
这世上谁不明白?
可是在梦里,谁人知道是梦?
一样营营苟苟,慌慌张张,悲悲喜喜,死死生生。
作者这里假借了可卿之语,揭示了王熙凤心中的不良预兆,精明如斯,一眼洞穿结果。
但人总是欲望的化身,即使飞蛾扑火,也总是奋不顾身。
知道梦总会醒,还是贪图好梦深深。
“哭向金陵事更哀”。
一“哭”,字,一“哀”字,烘托出了“梦”的味道。
至于巧姐,是用余笔写成。
看曹立波的一篇研究文章,提到在不同的版本中,巧姐有时是一个人,有时还有一个大姐存在。
或者大姐和巧姐是一个人的两个阶段。
普及本更倾向于最后一种。
不管怎样,巧姐都是作者顺带而叙的。
她最终被逐出贾府这场大梦,悲虽悲矣,却也有幸运之处。
因为此时的贾府,是陷于一场噩梦之中。
她应该是印证了王熙凤所做的那个可卿寄言的梦,王熙凤终究留了余地,巧姐成了这余地的最后写照。
巧姐是这场浩瀚大梦的余音。
正册这样昭示: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巧”即偶然,但这是层层铺垫之后的“巧”,是一种必然。
作者用大量笔墨铺开写刘姥姥三进大观园,都是为这个“巧”伏笔,“巧”实为“不巧”,是作者花费大把心血起楼架屋之后,在檐角布置的一片玲珑琉璃。
没有这大屋高楼,也就没有这片琉璃的飞动奇巧之姿。
没有前面层层叠叠的构筑铺陈,也就谈不上这最后的一笔写意。
所以这里的“巧姐”之“巧”,更是刻意的匠心显露。
巧姐走出了这场大梦,幸兮,悲兮,惋兮,叹兮。
再看李纨: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桃李春风,到头谁似,空相妒,作笑谈。
都是假象,都是虚空。
不是梦是什么?
李纨在书中几乎是作为凤姐的一个反衬存在,她的贤德贞静,柔婉得体,都如此“正”,如此令人敬服。
她的儿子贾兰,也为零落贾府重树了希望。
她是一个安好正确的存在。
在一片怡红快绿之中,她住在朴素宁静的“稻香村”里,自律内敛,清正祥和。
可是作者为何用这首诗来评判?
谁在“空相妒”?
谁人“作笑谈”?
忽然想到,李纨也许是一个隐匿了真性情的人。
因为整部书中,她似乎都没有“为自己”的一刻。
温厚平和如宝钗者,也为自己悲叹过,伤怀过,甚至绝望过。
可是李纨没有。
那些不入册子的小丫鬟们,尚能为自己一闹一哭,甚至粗劣的老婆子们,也有为琐事发作的。
甚至那最不堪的“鲍二家的”,也因为脸面而自尽。
她如《金光大道》中的高大全一般存在着,如金刚一样拥有万全之身,不露一丝破绽,不让人窥见一丝肌理。
所以作者说“如冰水好”,原来是“水好如冰”,已不是水。
说得刻薄一些,她是“假人”一般的存在。
如梦一样不真实,却合现实之情理。
作者在诗中布局了一种悖论。
这种悖论集结在最不引人注意的李纨身上,却呈现出别样的寂寥荒凉。
《正册》中的最后一位女子,即是在《红楼梦》中笼罩着层层疑云的秦可卿。
诗是这样: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判词外一画为:
一座高楼,一美人悬梁自缢。
如此看,可卿应该是自缢身亡。
可是在后面的情节中,她是病亡。
所以可卿之死也是本书的一个疑点。
秦可卿起了一个引子的作用,正如诗中说:
“造衅开端实在宁。
”她是这场大梦的引子,起到应有的作用后就脱离了梦乡。
十二钗的运命都由其开端,十二钗的判词也由其收场,可卿就是宝玉梦中的那个警幻仙姑,是她掌管了这种种恨海情天。
所以可卿是梦的缘由,也是梦的归结。
我也在想,她是否是一个代言?
作者的代言?
她牵引了一场小梦,而作者牵引了一场大梦。
白雪世界,此恨绵绵。
可卿是“情天情海幻情身”,作者又何尝不是?
俞平伯说:
“《红楼梦》是为十二钗作本传的”这种“传”的色彩在此章中已经显示。
想及有外国翻译家曾将其名译为“《生活在红楼上的十二个女人》”,虽然粗陋可笑,但却得其真髓。
十二个女子的梦,就是《红楼梦》的核心梦境,也是第一层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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