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下.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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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峪关下.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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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峪关下
嘉峪关下
嘉峪关下嘉峪关下(上)
于坚(《嘉峪关日报》2012年9月12日第四版)旅行团进入嘉峪关的路线是古代中国从内地进入嘉峪关的路线,从东闸门外进来,经过左公柳(一棵要两三人才能合抱的高大柳树,据传是左宗棠在清朝同治年间种的)、唱戏的台子、文昌阁,穿过光化楼、将军府第、关帝庙、官井、露天集市,绕出柔远楼、登上罗城关楼,这才可以眺望关外。
某支小分队的女导游在前面一边晃着小旗一边讲解,她讲得很卖力,扩音器都用得有些嘶哑了,听上去像是生病的马在喘息,男女老少在后面跟着,人人戴着一顶白色遮阳帽。
我也在后面跟着,忧心忡忡。
青年时期,我读了许多边塞诗,比如岑参的“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李颀的“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大块假我以文章,这些文字显然不是虚构的,接着地气,若非亲身体会过,来自中原小桥流水、鱼米之乡的文人绝对想象不出这等景致。
这些伟大的诗篇令我灵魂出窍,一直盼着有朝一日亲临其境。
在火车从兰州向嘉峪关驶去的途中,我终于看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诗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面前战战兢兢,唯有赞美,赞美也只是陈述事实,绝不敢评头论足,妄加揣摩,仅仅说出事实,文字就永垂不朽。
真是不可思议,沧海桑田、改朝换代,这两句升华于荒漠的诗流传了无数岁月,在文字堆里早已得道成仙,成为圣经了,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个事实、现象、场合依然在大地上一动不动。
作为后人,我再次像先人那样被感动,只是我的感动是双重的,我先被诗感动,然后被诗的起源感动,这令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然明白了李白的那两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在我从古代诗歌中得到的想象中,嘉峪关只是孤城一座,比它更大的东西是苍天大漠落日长风。
但那位女导游的说辞里面一句都不提这些,只是在说嘉峪关建于哪年哪月,守关的游击将军是几品官衔,关门内藏着多少箭楼、垛口、马道、角楼……我因此暗暗担心嘉峪关已经成为被摩天大楼包围的古董城。
这种担心并非杞人忧天,这时代的豪情是要在天安门城楼前面看见一片烟囱。
自从岑参们的诗篇问世一千年后,人类的审美观念已经发生了巨大转变,“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早已声名狼藉,“长风几万里”、“满川碎石大如斗”有什么用呢?
从前,李白岑参们赞美无用,现在,无用正是当代美学批判的对象。
荒凉无用的戈壁滩已经成为进步的敌人,各种发展、开发、改造、物尽其用的计划正在构想、设计、实施;报纸上天天在讨论如何将戈壁滩改造成“塞外江南”、“日内瓦小区”;当我乘坐的列车向着西部大漠飞驰的时候,旁边的铁轨、高速公路上货运繁忙,一车皮一车皮的水泥、钢筋、玻璃……正洪流般向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挺进。
心怀忐忑,磨磨蹭蹭,终于登上了嘉峪关的罗城(罗城是嘉峪关主城外面的护城,直接与戈壁滩连接),站在城堞后面,像古代的关守那样双手一杵砖垛,极目四眺,松了一口气,确实是“望之四达,足状伟观,百里之外,了然在目”(《肃州志》)。
关外,河山依旧,茫茫戈壁直开向天边,天苍苍,野茫茫,只是比古代多了几根孤零零的电线杆子,更显寂寥。
土垒的城墙一左一右向着大地延伸,已经看不出建筑物的唐突,好像是大地深处生长出来的、本来如此的土墩子。
天空的底线上,祁连山和黑山像两群奔马,黑群向右,灰群向左,刚刚分道扬镳,中间让出一条碎石和沙子的阳关大道,谁要来了?
日头中天,没有一个人从关外过来,一个也没有。
过来的是刚刚起于青萍之末的秋天之风,有些枯草在荒野上轻摇,一辆大客车自南向北横越大漠,卷起一溜黄灰。
我们决定背叛旅行团,从古代胡人入关的方向重新走进嘉峪关。
很少有人这么走,内地游客大都从关内进来,因为他们不是胡人。
胡人如今乘飞机或者火车入境,他们的后代早已忘记了祖先进入中国的路线。
我们乘车深入戈壁,在最开阔处下车,转身就朝嘉峪关走。
戈壁滩早已不是混沌一片了,修了各种等级的公路,四通八达。
但无论如何,戈壁滩还是太大,荒还是太大,就是高速公路在这庞然大物身上,也只是羊肠小道,不注意的话,几乎看不见。
荒是不可征服的。
别说高速公路,就是一个城市,在戈壁滩上望去,似乎也只是铺在广场上的一堆围棋子,围着巴掌大的地盘,一旦某场大风暴到来,即刻就无影无踪,只是那场风暴还没到而已。
地老天荒,我深深吸口气,像岑参或者李白那样在地面上走,跟着他们留下的风。
他们都是步行者,从他们的作品可以看出来,走着走着,忽然看见“明月出天山”,顿悟。
但他们从来不说悟出什么,只是描述而已,大地就是先验的诗篇,悟性无处不在,只需在适当的时候脱口而出。
戈壁滩上满地都是石头,大大小小、密密麻麻,走在它们之间,仿佛自己的身体自动在向它们看齐,开始缩小,只是靠了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变成石子。
走了一阵,一干人忽然若有所思地都低下头去,仔细地看起戈壁滩来。
在火车上,戈壁滩真担得起“荒凉”二字,有人甚至形容它寸草不生,但扎扎实实地站在戈壁滩上,荒凉就未必了,想当然耳。
亚热带丛林藏着亚热带丛林的东西,戈壁滩也藏着戈壁滩的东西,“荒凉”并非一无所有,荒凉与丰富同样丰富无比,荒凉是另一种丰富,这仅仅决定于观点。
人类有多少偏执的观点,以可怕的、视而不见的“荒凉”遮蔽着大地啊!
大家低下头去,是因为发现这戈壁滩不仅遍布石头,而且是非凡的石头,在火车上看是灰茫茫混沌一片,站到戈壁滩上,才看出这些石头其实各色各样,只是都有一层被自然做旧的包浆,令它们很不起眼,很容易被忽视。
一干人都看傻眼了,像是散落在大地上的老古玩店,这些石头有黑如石油的、玉相初萌的、黄如蜡的、红似鸡血的、某植物的化石、某动物的水晶棺材……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沙中舞?
戈壁!
璞依然在大地上摆着,每一块在史前或许都是大山一座,现在全都被大地磨得只剩下核心,正处于玉与不玉之间。
隐约的玉,还不是玉,隐约的钻石,还不是钻石,隐约的翡翠,还不是翡翠。
黑暗将尽,日将出,玉在觉醒,金在葆光。
已经有端倪、迹象了,但没有光彩夺目,依然是石头,大巧若拙,美已诞生,随便一块都可以登堂入室。
这时代目光短浅,只看得见手镯、项链、戒指、胸坠们的珠光宝气,看不见璞,因此戈壁滩上留下了大漏。
一干人都看得发呆,忽然起了童心,就回到童年时代,雀跃欢呼,投向大地,拣起花石头来了。
目光一旦深入戈壁,就发现这蛮荒里不仅石头仪态万方,还有各种各样的植物,骆驼刺啦、梭梭啦、沙拐枣啦、白刺啦、罗布麻啦、白麻啦、甘草啦、沙棘啦……这些名字我都叫不出来,是当地人告诉我的。
石头之间,经常有荒漠沙蜥翘着长须走过,就像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土。
生物学家说:
荒漠沙蜥是生活于荒漠或半荒漠地区的蜥蜴类,外部形态有许多适应荒漠生活的特征,一般筑洞于较板结的沙砾地斜面、沙丘和土埂上,亦有在砾石下者。
沙蜥的食物主要是各类小昆虫,例如蚂蚁、鼠妇、瓢虫、椿象等等,卵胎生,拉丁文名:
Phrynocephalusprzewalskii。
其实这个学名非常荒凉,“荒漠沙蜥”一词下面,爬行着无数肤色、步态、体型都不同的昆虫,在戈壁滩上才走了半小时,已经看见了十多种,其实如果细看的话,没有两只沙蜥是一样的,造物主如果这么创造世界,它就一点也不神秘,完全可以取而代之了。
在戈壁滩上走,事先没有任何迹象,忽然间就会走到悬崖边上。
大戈壁突然垂直而下消失在深渊里,鬼哭狼嚎,不见天日。
深渊对面,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戈壁滩继续它的坦荡大业。
讨赖河大峡谷就是这样的巨缝,先是隐隐听见地里面有声音,忽然间一马平川闪电般裂开一道深近二十米、宽约十多米的巨缝。
惊得人仰马嘶,悬崖勒马,说时迟,那时快,马立处已经成了摩天大楼的顶层,多迈一步就掉下绝壁。
胆战心惊地伸头望望,底下,一条泥巴河狮子般地咆哮着从大地里面跑出来,满地打滚,一头撞在沙石壁上,头破血流,晕头转向,这才找到出路,沿着峡谷奔腾而去。
泥流滚滚,水汽飞腾,令人魂飞魄散,半天回不过神来,幸好我们不是纵马狂奔,否则或许就奔下去了,这也是步行的好处。
又是忽然间,荒原上嬉戏的风摇身一变,成为一披头散发的壮汉,叉着腰,朝天空喷吐黄沙,卷起一股龙卷风,扭腰摆尾在大漠上打转,施虐处天昏地暗,西天黑掉一半,风魔鬼般怪叫着,以为就要朝我们这边袭来,戈壁滩上没有任何掩体,正愁逃不出去,却抽丝般忽然散了,湖蓝的天色洇开在宣纸上似的,一片片漫出。
虚惊。
继续拣石头,在我们拣石头的当儿,本地人已经摘了一大把绿油油的沙葱,说是,这个炒羊肉最好吃的。
乌云散去,日头更毒,热气从沙眼里喷出,全身蒸桑拿似的难受,但没人在意,大家为石头着魔。
总想着拣到更美的,更美的,其实什么是更美的,早已糊涂了,到最后,到手的已经把握不住,还觉得满地石头,个个好看,又觉得手里的一打,个个平庸,不知如何是好,陷入对美的贪心中,无法自拔。
干脆全部扔掉,重新开始。
再次握住一把,却又后悔适才把那些百里挑一的扔掉,它们才是最美,待后悔时,回首戈壁,早已泥牛入海,又是满川碎石大如斗。
但如果就以为戈壁滩上也就是些史前遗物,与人烟无关,那就错了。
此前,我们曾被带去参观魏晋墓群中的绘砖壁画,据说已经出土了七百六十多幅,没有发掘的墓穴还有上千座。
坐在车里,看着外面的满目灰黄,灰黄的天空,灰黄的戈壁。
五色令人目盲,热昏昏的单调的灰黄也令人目盲,心里半信半疑,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壁画。
就睡过去,车停时,外面还是满目灰黄,只是在茫茫戈壁上多出来一排房子,房子下面有一个洞,梦游似的跟着导游往下走,忽然冷起来,下去十多米,进了墓室。
壁画出现了,一幅幅画在墓砖上,画的是宴饮、庖厨、梳妆、奏乐、舞蹈、博弈、出行、狩猎、农耕、采桑、畜牧、屯田、林园、酿造、营垒、打场、鸡、牛、马匹、丝束、烤肉串、榻、帐等等。
线条流畅简洁,色彩简单但传达出丰富的色相,大巧若拙,大色若素,表现主义风格,非常美,充满灵气和力量的线条把现实升华为天堂般的图像,马蒂斯们看见会绝望的。
墓室的主人指望的是画什么就有什么,生前实实在在的有什么,死后象征性的就有什么,死亡令现实升华为艺术,出发点很世俗,但被匿名的民间画师升华为不朽的线条和色彩,实物现场早已灰飞烟灭,形而上的表现却穿越了时间。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回到地面,阳光如高炉中沸腾的铁水往头上倾倒,戈壁滩嘶嘶冒烟,它的下面竟然梦魇般藏着这等描绘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美术,真是超现实。
登车离去,回头再看,戈壁昏黄,刚才那一幕,是南柯一梦,还是手机显示的2011年8月27日的下午三点一刻,已经搞不清了。
走了大约两小时后,古代那种旅人的感受早已体会,这路途端的是“行路难”,没法阔步大迈,没路的地方,坑坑洼洼,还得避开高高低低的石头和铁丝网般的荆棘,下脚如插针,就是上了便道,路面全是砾石,踩不稳还要滑倒。
很少树木,白杨偶尔出现,但枝叶都朝天扬着,很难遮阳。
有时候经过废墟,像是五十年代那些垦荒者留下的小屋,隐约间似乎听见有人在唱:
茫茫戈壁滩有棵老白杨高高嘉峪关连着古城墙大风追着云彩跑那是我的小白姑娘其实早就人去楼空,弦断音灭。
残壁之间也有烟熏火燎、锅香碗叫、人丁兴旺行为的迹象,最终都放弃了,戈壁滩上没有故乡,那些埋在地下墓穴里的良辰美景,大概也只是昙花一现。
最难耐的是,你得时时刻刻背着水,什么都可以扔掉,水不能扔掉。
我们一人带了一瓶矿泉水,早就喝光了,古代旅人随身携带的水,那可不是一瓶两瓶。
嗓子冒烟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嘉峪关。
在古代的地平线上,像一位披甲戴盔的武士正在戈壁上策马疾驰而来,两边的城墙犹如马蹄卷起的一排黄雾。
有人得救似的大喊起来,看哪,嘉峪关!
一阵风吹过去,卷起一幕黄灰,嘉峪关隐去。
1934年12月26日的中午,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来到嘉峪关前面的戈壁上,为嘉峪关的奇妙震撼不已。
他后来写道,“这个伟大的建筑,像一座复杂古老的工艺品一样,屹立在西部的大地上。
”(斯文·赫定《亚洲腹地探险八年(1927—1935)》)越走越近,从穿越戈壁而来的胡人的位置,只看见关楼而看不见城门。
这武士并不威风凛凛,他的双脚仿佛插入了大地。
并没有雄关的感觉,城墙上的楼阁像个彩色的戏楼,正在你方唱罢我登场。
(嘉峪关城里真有个戏台,在东瓮门外,是1792年修建的,戏台顶棚上绘着阴阳八卦图,背景屏风上绘着八仙图,东西两侧的壁上绘着“老僧窥女图”,还有对联云:
离合悲欢演往事,愚贤忠佞认当场。
)走到离关门还有几十米的地方,戈壁中出现一个灰色的小亭子,旅人走到这里,就像长篇小说的最后一个逗号,在这亭子里整整仪容,然后从容入关,这个“逗号”真是别出心裁,距雄关只有几步之遥,从中亚出发的胡人,灰头灰脸,盼星星,盼月亮,已经走到绝望虚无,自己是谁都忘记了,进到这个小亭,慢下来,拍拍灰,喝口水,吸支烟,自我又回来了。
小亭子就像客厅外的玄关,风尘仆仆的客人在这里缓口气,稍事休整,登堂入室才不至于仓促狼狈。
这种格局只有中国才有。
亭子里面立着一个石碑,上书“雄关”二字,是个将军写的,写得甚是雄浑,雄浑不只是字面的意思,字也雄浑。
将军不仅横刀立马,握支羊毫也雄浑如此,这就是文化。
这两个字提醒我,此雄恐怕不是彼雄,入关不可掉以轻心。
这个亭子是近年修的,但恐怕在从前,关前也是有亭子的。
清人沈青崖在《柔远亭》一诗里说:
“古寨通西域,岩城接大荒。
一亭聊驻马,万里此离觞。
”看起来这个亭子应该是修在关外。
想起古人说的长亭更短亭,原来就是这个。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之类的名句,恐怕也是在这样的亭子里写下的吧。
揩揩汗水,把先前拣的石头又翻出来看看,越来越好看了,其实在戈壁滩上,个个庸常,一旦脱离了庸众,就是非同凡响了。
回去再为它们一个个设个木座供起来,那就“得道成仙”了,这几个石头叫我内心欢喜,把玩间,身上的汗已经干透,抹掉脸上的热灰,就进关去。
斯文·赫定说得不错,嘉峪关确实是工艺品,画栋雕梁、飞檐斗拱、明柱回廊、三滴水歇山顶就不说了,其间还有兽形瓦、琉璃瓦、蟠龙、狮子、门神、对联、诗词、风铃……明代一位诗人赞美嘉峪关的诗这么说:
“承委边关创立修,庙宇官厅可完周。
磨砖砌就鱼鳞瓦,五彩装成碧玉楼。
东通山海名威显,西阻羌戎第一州。
感蒙圣朝从此建,永镇诸夷几万秋。
”(明·王镇《修建玄帝庙碣记》)我去过一些世界上的要塞、城堡,比如莱茵河畔那些中世纪的城堡、巴黎的凯旋门,比如现代那些国境上的巨型海关,设计思路都是要给来朝者一个下马威,无不高大雄伟、壁垒森严、傲慢骄横、龇牙咧嘴、固若金汤、严阵以待。
来朝者一眼瞥见,就知道它如临大敌,草木皆兵,每根汗毛都铁刺般地竖着,胆战心惊,到得面前,腿已经软了,只好俯首称臣。
当我走近嘉峪关的时候,也像胡人那样怀着走向罗马或者梵蒂冈的期待,但我有些失落,阳关大道尽头的那座楼阁,看起来很谦卑,文质彬彬,没有高耸入云,也不威风凛凛,恪守着天尊地卑的陈旧等级似的,俯伏在大地上,仿佛只是要烘托出皇天后土。
但它确实是一座工事,一个关隘、要塞。
“飞阁遥连秦树直,缭垣斜压陇云低”(林则徐《出嘉峪关感赋》)如果以为它只是文质彬彬的工艺品,那你就要上当了。
为什么称为“天下第一雄关”?
这可不是一览无遗的。
只有几步了,还是看不见城门,只是在地表上拱出一个半圆。
直到迈上城门前面的沙石起的小阜,才看见嘉峪关陷在这阜丘的后面,中间是拱门,黄土版筑的城墙在两边延伸,犹如一只埋伏着的军队。
戈壁滩恰好在这个凸出的阜丘后面陷下去一块,嘉峪关就建在下面,其实如果要强调其势汹汹的话,嘉峪关只要跨前几步,就可以俯视一马平川,却屈尊在凹处,这就是玄机。
嘉峪关下(下)
●于坚(《嘉峪关日报》2012年9月13日第四版)不进到阜丘上是看不见嘉峪关的城门的,阜丘环护着嘉峪关,呈半月形,叫做月城,月城两侧,还挖了绊马坑,它是嘉峪关的第一道屏障。
走下阜丘,这才到得关门前。
敌人来到这里,忽然发现壁垒森严,掉转马头退回去已经很难了,后面挡着陡坡,只有举盾躲避城墙上的万箭齐发。
到了这里,还不是嘉峪关的主城,这是罗城。
罗城,就是环绕在主城外围的防御性城楼,与主城并不连接。
敌人就是攻上罗城,也无法攻入主城。
罗城城门上大书“嘉峪关”三字,高十余米的椭圆城门高高拱出,厚五米多的城墙两旁阵列,旌旗猎猎飘向苍天,这才看出,嘉峪关确实是一伟丈夫。
叉着巨腿,似乎我们是从他的胯下穿过。
城洞里的地基是长条青石,人走马踏,已经非常光滑,闪着青色的光。
这是一个巨大的砖砌的洞穴,走出洞穴,主城依然不能一览无遗,迎面一堵巨墙遮住了一切,看不出任何玄机,里面却别有洞天。
嘉峪关可不是戏楼,外面看着很文气,内部却杀机四伏。
进了罗城,到得主城墙下,却看不见城门,罗城与主城之间,又是一个陷阱。
如果敌人突破了罗城,那么只要将罗城大门一关,罗城与主城之间,就形成一条死巷,敌人即刻被罗城和主城城堞上射下的乱箭歼灭。
主城的东门柔远门还深藏在瓮城里,城门并不与罗城的门洞对应,要绕到右侧,先进入瓮城的会极门。
进了会极门,还不是主城,这是瓮城,敌人来到这里,又可以瓮中捉鳖、关门打狗。
进到瓮城里面,这才可达主城的正门柔远门。
穿过柔远门,就是嘉峪关的主城,柔远门在西,光化门在东。
就算突破了柔远门,西门和东门之间,又是一个二点五万平方米的杀场。
“其形如龟,六面回护,辎重及重心,皆在正方形中。
”(马宁邦《嘉峪关调查记》)明正德十二年(1517)“番酋速檀满速儿犯嘉峪关”,“肃州(嘉峪关明属肃州)久攻不下”,“游击芮宁败死”。
嘉靖三年(1524),满速儿又以二万骑围肃州,“焚卢舍,剽人畜”,被都御史、甘肃巡抚陈九畴挫败。
嘉峪关的设计是采取守势,以阴待阳、以柔克刚。
人不犯我,那么重门深宅暗藏的是礼数。
从月城穿过罗城,绕进瓮城,进到柔远门,已经过了三重门,一路丝绸飘扬,笙歌锣鼓不绝,登堂入室之际,来宾们的敬畏之心、归家之心已经油然而生。
人若犯我,经过这三重陷阱,铁骑也溃不成军。
孙子曰:
“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
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
故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
”就是这个道理。
在嘉峪关主城的西门和东门上,分别刻着大字“柔远”、“光化”。
这是嘉峪关这个关隘的主题,这个关隘是为着柔远、光化而建造的。
军事只是一个次要的主题。
“夫文,止戈为武”(《左传·宣公十二年》)。
清人赵藩有句云: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
”嘉峪关不是为战而造,是为“柔远”、“光化”而造,不是不战,而是不好战,先礼后兵。
这种“要塞”,在别的文明也许匪夷所思,在中国文明中,却是正常。
柔远、光化,对外族夷人,不是非我族类,必欲诛之,而是和其光,同其尘,以德化之,这就是中国。
中国这种思想由来已久。
《战国策》里面有个著名的故事,赵武灵王在赵国试图改穿胡服,遭到公子成的反对。
公子成说“中国者,聪明徇知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艺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
王释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怫学者,离中国,故臣愿大王图之。
”赵武灵王是这么回答的:
“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
是以圣人观其乡而顺宜,因其事而制礼,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
夫翦发文身,错臂左衽,瓯越之民也。
黑齿雕题,却冠秫绌,大吴之国也。
礼服不同,其便一也。
乡异而用变,事异而礼易。
是以圣人果可以利其国,不一其用;果可以便其事,不同其礼。
”公子成从善如流,“再拜稽首。
乃赐胡服”。
嘉峪关不是现代的海关,预先假定每个人都是罪犯、恐怖分子。
每次过关,我都胆战心惊,像是在梦里干了坏事,现在前来接受测谎似的。
举起手来!
转过身去,一根电棍在你身上捅来捅去,过了X射线EDS系统,还要翻箱子,你的隐私细软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是帝王部长总裁过了这海关,也要尊严扫地。
当然他们是免检的,海关只信任极少数大权在握的人们。
就实用性来说,嘉峪关真是一个杰出的军事设施,但它更是一个生活的场所。
古代工匠建造嘉峪关,不仅要考虑它的战略地位,还要考虑它的德性、它与天地神人的关系、存在的根本意义。
嘉峪关不仅仅是一个耀武扬威的工事,嘉峪关不是现代的海关,而是德关,嘉峪关的德就是信任来者、虚怀若谷,“人之初,性本善”,对来宾一视同仁,以礼相待。
怀柔、光化,德化、化干戈为玉帛……所以嘉峪关里面有戏台、集市、客栈、牙行、酒肆、茶寮、城边,还有马王庙、老君庙、鲁班庙、相子庙、财神庙、土地祠、三官庙、龙王庙……“以礼乐合天地之化”(《周礼·大宗伯》。
欢迎来玩!
嘉峪关始建于明洪武五年(1372)。
明成祖朱棣的外交政策是“怀柔远人,厚往薄来”,“以不治治夷狄”,“但有来者,推诚待之”。
这种胸怀可谓博大,世所罕见。
柔者,弱也。
柔远、光化,必有所可以柔者,能够发光的东西。
穷山恶水,穷兵黩武、侵城略地、杀人越货是当然,必生不出此等胸怀。
怀柔远人,以什么怀之、柔之?
丝绸。
条条大道通罗马,直到有一天胡人发现,罗马不是世界的终点,还有一条大道,越过东面的沙漠,通向沙漠后面的另一个天堂,这个天堂飘扬着丝绸。
在1998年河南荥阳青台遗址的一次考古中,考古学家发现了距今约五千五百年的丝绸碎片。
蚕在中国早已绫罗绸缎了两千多年,而西方对此却一无所知。
直到罗马帝国兴起,丝绸才作为一种世俗的神话传说开始在西方流传。
英国人彼得·霍普科克在他的《丝绸路上的外国魔鬼》一书中讲了一个故事:
首次遇见丝绸的罗马人是罗马将军马卡斯·李西尼·克拉苏率领的七个军团。
公元前53年,他们越过幼发拉底河,向西追击帕提亚人,在卡海地方,绝望的帕提亚人忽然亮出一面巨大的丝绸旗,灿烂夺目的光华使罗马大军眼花缭乱,搞不清那是朝霞还是黄昏,即刻瓦解,战场上留下两万具尸体。
坊间流传的另一个神话是,公元前一世纪,罗马执政官恺撒穿着一件太阳般灿烂的中国丝袍去看戏,轰动,全场为之起立,赞叹不已。
彼得·霍普科克说,罗马的贵族男女穿丝绸成为一种风气,在公元14年的时候,已经非常严重,罗马皇帝第伯留斯深恐这种东西会使人们堕落,于是下令禁止穿丝绸服装。
在丝绸的先导下,“四夷宾服,世所贵也,其使者不远万里来者,皆有慕于中国”。
一条贸易之路从中国穿越沙漠抵达西方,载着丝绸、瓷器、铁器、茶叶、中草药、香料、美玉、宝石、琉璃、貂皮、马匹的商旅在大漠狂沙中汹涌起来。
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F.VonRichthofen)将这条通道称为“丝绸之路”,公元前114年开始的“以丝绸贸易为媒介的西域交通路线”。
胡人为丝绸来。
这是一条死亡之路,其旅程犹如穿越地狱抵达天堂。
“四顾茫然,人鸟俱绝。
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
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沙河中多有恶魅、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
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帜耳”(《法显传》)。
“所有运输队无不胆战心惊,唯恐陷入梦魇似的黑色飓风中”(范莱考克《中国突厥被埋藏的宝藏》)。
他们九死一生来朝觐的不是一种宗教,而是一种在人间的生活方式,一种高度文明的生活方式。
有明一代,丝绸已经成为一种东方文明的象征。
“玉帛朝回望帝乡,乌孙归去不称王。
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
”(唐·常建《塞下曲》)这种象征不是书本上的,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方式,“缯帛如山积,丝絮如云屯”(唐·白居易《秦中吟》),“花时人欲别,每日醉樱桃。
买酒金钱尽,弹筝玉指劳。
归期无岁月,客路有风涛。
锦缎裁衣赠,麒麟落剪刀。
”(唐·项斯《欲别》)以丝绸为旗帜,丝绸下面,是瓷器、大米、银钞、宝石、美玉、莺歌燕舞……公元1292年,马可·波罗到达湖州,称“这里居民温文尔雅,衣绫罗绸缎”。
这是一个胡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人间天堂,“秋光向晚,小阁初开宴。
林叶殷红犹未遍,雨后青苔满院。
萧娘劝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词。
暮去朝来即老,人生不饮何为?
”(北宋·晏殊《清平乐》)晏殊的意思是:
天堂啊,只能天天喝酒了。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
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明·唐寅《元宵》)丝绸之路,就是朝觐东方天堂的路。
嘉峪关正当丝绸之路的要冲。
1372年,当嘉峪关奠基之际,西方正处于中世纪末期。
生活方式依然粗鄙简陋,大多数人住在没有窗子的草顶陋室里,穿的是麻布、粗革,流行适合时刻准备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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