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诗作精选.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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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诗作精选
余光中诗作精选
芝加哥ﻫ新大陆的大蜘蛛雄踞在
密网的中央,吞食着天文数字的小昆虫,ﻫ且消化之以它的毒液。
而我扑进去,我落入网里——
一只来自亚热带的
难以消化的ﻫ金甲虫。
ﻫﻫ文明的群兽,摩天大楼压我们ﻫ以立体的冷淡,以阴险的几何图形ﻫ压我,以数字后面的许多零
压我,压我,但压不断
飘逸于异乡人的灰目中的
西望的地平线。
ﻫ迷路于钢的大峡谷中,日落得更早——ﻫ(他要赴南中国海黎明的野宴)ﻫ钟楼的指挥杖挑起了黄昏的序曲,ﻫ幽渺地,自蓝得伤心的密根歇底沏。
爵士乐拂来时,街灯簇簇地开了。
ﻫ色斯风打着滚,疯狂的世纪构发了——
罪恶在成熟,夜总会里有蛇和夏娃,ﻫ而黑人猫叫着,将上帝溺死在杯里。
ﻫﻫ而历史的禁地,严肃的艺术馆前,ﻫ巨壁上的波斯人在守夜ﻫ盲目的石狮子在守夜,ﻫ槛楼的时代逡巡着,不敢踏上它,
高高的石级。
而十九世纪在醒着,文艺复兴在醒着,ﻫ德拉克鲁瓦在醒着,罗丹在醒着,ﻫ许多灵魂在失眠着,耳语着,听着,
听着——ﻫ门外,二十世纪崩溃的喧嚣。
1958
我之固体化
在此地,在国际的鸡尾酒里,
我仍是一块拒绝溶化的冰——ﻫ常保持零下的冷ﻫ和固体的硬度。
我本来也是很液体的
也很爱流动,很容易沸腾,
很爱玩虹的滑梯。
ﻫ但中国的太阳距我太远ﻫ我结晶了,透明且硬,
且无法自动还原。
1959
西螺大桥ﻫ矗然,钢的灵魂醒着ﻫ严肃的静铿锵着ﻫﻫ西螺平原的海风猛撼着这座
力的图案,美的网,猛撼着这座ﻫ意志之塔的每一根神经,
猛撼着,而且绝望地啸着ﻫ而铁钉的齿紧紧咬着,铁臂的手紧紧握着ﻫ严肃的静。
于是,我的灵魂也醒了,我知道ﻫ既渡的我将异于
未渡的我,我知道ﻫ彼岸的我不能复原为ﻫ此岸的我ﻫ但命运自神秘的一点伸过来
一千条欢迎的臂,我必须渡河ﻫﻫ面临通向另一个世界的ﻫ走廊,我微微地颤抖ﻫ但西螺平原的壮阔的风ﻫ迎面扑来,告我以海在彼端ﻫ我微微地颤抖,但是我
必须渡河!
ﻫ矗立着,庞大的沉默。
ﻫ醒着,钢的灵魂。
1958.3.13
大江东去
大江东去,浪涛腾跃成千古
太阳升火,月亮沉珠
哪一波是捉月人?
哪一浪是溺水的大夫?
ﻫ赤壁下,人吊髯苏犹似髯苏在吊古ﻫ听,鱼龙东去,扰扰多少水族
当我老去,千尺白发飘
该让我曳着离骚
袅袅的离骚曳我归去ﻫ汩罗,采石矶之间让我游泳
让不朽的大江为我涤罪
冰肌的江水祝我永生
恰似母亲的手指,孩时ﻫ呵痒轻轻,那样的触觉
大江东去,千唇千靥是母亲ﻫ舔,我轻轻,吻,我轻轻ﻫ亲亲,我赤裸之身
仰泳的姿态是吮吸的资态
源源不绝五千载的灌溉
永不断奶的圣液这乳房
每一滴,都甘美也都悲辛ﻫ每一滴都从昆仑山顶ﻫ风里霜里和雾里ﻫ幕 旷旷神话里走来ﻫ大江东去,龙 平媒向太阳
龙尾黄昏,龙首探入晨光
龙鳞翻动历史,一鳞鳞ﻫ一页页,滚不尽的水声
胜者败败者胜高低同样是浪潮
浮亦永恒沉亦永恒
顺是永恒逆是永恒
俯泳仰泳都必须追随ﻫ大江东去,枕下终夜是江声ﻫ侧左,滔滔在左耳
侧右,滔滔在右颊
侧侧转转ﻫ挥刀不断ﻫ失眠的人头枕三峡
白玉苦瓜
——故宫博物馆藏ﻫ似醒似睡,缓缓的柔光里
似悠悠醒自歉年的大寐ﻫ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ﻫ一只苦瓜,不再是色苦ﻫ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
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
哪一年的丰收想一口要吸尽ﻫ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ﻫ完满的圆腻啊酣然而饱ﻫ那触角, 不断向外膨胀
充实每一粒酪白的葡萄ﻫ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ﻫ茫茫九州只缩成一张舆图
小时侯不知道将它叠起
一任摊开那无穷无尽ﻫ硕大似记忆母亲,她的胸脯
ﻫ你便向那片仲橘?
ﻫ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ﻫ苦心的慈悲苦苦哺出
不幸呢还是大幸这婴孩
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
皮鞋踩过,马蹄踩过,ﻫ重吨战车的履带踩过
一丝伤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
犹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ﻫ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ﻫ饱满而不虞腐烂,一只仙果
不产生在仙山,产在人间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为你换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万睐巧将你引渡
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
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ﻫ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中元夜ﻫ--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ﻫ月是情人和鬼的魂魄,月色冰冰ﻫ燃一盏青焰的长明灯
中元夜,鬼也醒着,人也醒着ﻫ人在桥上怔怔地出神ﻫ
伸冷冷的白臂,桥栏拦我
拦我捞李白的月亮
月亮是幻,水中月是幻中幻,何况
今夕是中元,人和鬼一样可怜
ﻫ可怜,可怜七夕是碧落的神话ﻫ落在人间。
中秋是人间的希望
寄在碧落。
而中元ﻫ中元属于黄泉,另一度空间ﻫ
如果你玄衣飘飘上桥来,如果ﻫ你哭,在奈何桥上你哭ﻫ如果你笑,在鹊桥在你笑
我们是鬼故事,还是神话的主角?
ﻫ
终是太阳浸侵,幽光柔若无棱
飘过来云,飘过去云
恰似青烟缭绕着佛灯ﻫ桥下磷磷,桥上磷磷,我的眸想亦磷磷ﻫﻫ月是盗梦的怪精,今夕,回不回去?
彼岸魂挤,此岸魂挤
回去的路上魂魄在游行
而水,在桥下流着,泪,在桥上流
五陵少年ﻫ台风季巴士峡的水族很拥挤
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ﻫ黄河太冷需要渗大量的酒精ﻫ浮动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谱
喂!
再来杯高梁
ﻫ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泪中有大禹ﻫ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声
传说祖父射落了九支太阳ﻫ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吓退单于ﻫ听见没有?
来一瓶高粱
ﻫ千金裘在拍黄行的橱窗 挂著
当掉五花马只剩下关节炎
再没有周末在西门町等我ﻫ於是枕头下孵一窝武侠小说ﻫ来一瓶高梁哪店小二
火浴
一种不灭的向往向不同的元素ﻫ向不同的空间至热 或者至冷ﻫ不知该上升或是该下降
该上升如凤凰 在火难中上升
或是浮於流动的透明一氅天鹅ﻫ一片纯白的形象映著自我ﻫ长颈与丰躯全由弧线构成ﻫ有一种欲望 要洗濯也需要焚烧ﻫ净化的过程两者都需要ﻫ沉淀的需要沉淀飘扬的 飘扬ﻫ赴水为禽 扑火为鸟火鸟与水禽
则我应选择选择哪一种过程ﻫﻫ西方有一只天鹅 游泳在冰海ﻫ那是寒带一种超人的气候
那□冰结寂寞结冰ﻫ寂是静止的时间 倒影多完整ﻫ曾经每一只野雁都是天鹅
水波粼粼似幻亦似真在东方
在炎炎的东有一只凤凰
从火中来的仍回到火中
一步一个火种蹈著烈焰ﻫ烧死鸦族烧不死凤雏ﻫ一羽太阳在颤动的永□□上升ﻫ清者自清火是勇士的行程ﻫ光荣的轮回是灵魂 从元素到元素
ﻫ白孔雀天鹅 鹤白衣白扇ﻫ时间静止中间栖著智士隐士ﻫ永□流动永□的烈焰
涤净勇士的罪过勇士的血
则灵魂 你应该如何选择ﻫ你选择冷中之冷或热中之热
选择冰海或是选择太阳ﻫ有洁癖的灵魂啊□是不洁ﻫ或浴於冰或浴於火都是完成
都是可羡的完成 而浴於火
火浴更可羡火浴更难
火比水更透明 比火更深ﻫ火啊永生之门用死亡拱成ﻫﻫ用死亡拱成一座弧形的挑战ﻫ说未拥抱死的不能诞生ﻫ是鸦族是凤裔决定在一瞬ﻫ一瞬间□火的那种意志ﻫ千杖交笞 接受那样的极刑
向交诟的千舌坦然大呼ﻫ我无罪!
我无罪!
我无罪!
烙背
黥面我仍是我仍是
清醒的我 灵魂啊醒者何辜ﻫ张扬燃烧的双臂似闻远方ﻫ时间的飓风在啸呼我的翅膀ﻫ毛发悲泣骨骸呻呤 用自己的血液
煎熬自己 飞凤雏你的新生
ﻫ乱曰:
我的歌是一种不灭的向往
我的血沸停腾为火浴灵魂ﻫ蓝墨水中听有火的歌声
扬起 死後更清晰也更高亢
星之葬ﻫ
浅蓝色的夜溢进窗来夏斟得太满ﻫ萤火虫的小宫灯做著梦
梦见唐宫梦见追逐的轻罗小扇
梦见另一个夏夜一颗星的葬礼ﻫ梦见一闪光的伸延与消灭ﻫ以及你的惊呼我的回顾和片刻的愀然无语
风铃ﻫ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ﻫ叮咛叮咛咛ﻫ此起彼落敲叩著一个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吗?
这是寂静的脉搏日夜不停
你听见了吗叮咛叮咛咛?
这恼人的音调禁不胜禁ﻫ除非叫所有的风都改道
铃都摘掉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风铃ﻫ叮咛叮咛咛ﻫ此起彼落
敲叩著一个人的名字
纱帐ﻫ小时候的仲夏夜啊
稚气的梦全用白纱来裁缝ﻫ圆顶的罗帐轻轻地斜下来ﻫ星云□□的纤洞细孔ﻫ仰望著已经有点催眠
而捕梦之网总是密得ﻫ飞不进一只嗜血的刺客
————黑衫短剑的夜行者
只好在外面嘤嘤地怨吟
却竦得放进月光和树影
几声怯怯的虫鸣
一缕禅味的蚊香ﻫ招人入梦向幻境蜿蜒————ﻫﻫ一睁眼
赤红的火霞已半床
寄给画家
他们告诉我今年夏天ﻫ你或有远游的计划
去看梵谷或者徐悲鸿
带著画架和一头灰发
和豪笑的四川官话
ﻫ你一走台北就空了 吾友
长街短巷不见你回头ﻫ又是行不得也的雨季ﻫ黑伞满天黄泥满地
怎麽你不能等到中秋?
ﻫ
只有南部的水田你带不走
那些土庙那些水牛ﻫ而一到夏天的黄昏ﻫ总有一只 两只白鹭
彷佛从你的水墨画图
记起了什麽似的 飞起
第三季ﻫ第三季第三季属於箫与竖笛
那比丘尼总爱在葡萄架下
数她的念珠串子
紫色的喃喃叩我的窗子
太阳哪太阳是迟起的报童ﻫ扔不进什麽金色的新闻
我也不能把忧郁ﻫ扔一只六足昆虫的尸骸那样ﻫ扔出墙去
当风像一个馋嘴的野男孩
掠开长发要找谁的圆颈
我欲登长途的蓝驿车ﻫ向南向犹未散场的南方
等你 在雨中ﻫ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ﻫ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ﻫﻫ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著黄昏隔著这样的细雨
ﻫ永恒刹那刹那永恒ﻫ等你在时间之外
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ﻫ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 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 我会说小情人ﻫ
诺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ﻫ这只手应该ﻫ摇一柄桂浆在木兰舟中
ﻫ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ﻫ耳坠子一般的悬著ﻫ瑞士表说都七点了 忽然你走来ﻫ
步雨後的红莲翩翩你走来ﻫ像一首小令ﻫ从一则爱情的典故□你走来
ﻫ从姜白石的词中有韵地你走来
乡愁ﻫ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ﻫ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ﻫﻫ长大後ﻫ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後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ﻫ我在外头ﻫ母亲在□头
ﻫ而现在ﻫ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ﻫ大陆在那头
圆通寺ﻫ大哉此镜 看我立其湄ﻫ竟无水仙之倒影
想花已不黏身 光已畅行ﻫﻫ比丘尼 如果青钟铜扣起ﻫ听一些年代滑落苍苔ﻫ自盘得的圆颅ﻫ
塔顶是印度的云塔顶是母亲ﻫ启古灰匣可窥我的脐带
联系的一切曾经ﻫﻫ母亲在此 母亲不在此
释迦在此释迦不在此ﻫ释迦恒躲在碑的反面
ﻫ佛在唐 佛在敦煌
诺佛就坐在那婆罗树下
在摇篮之前 棺盖之後ﻫﻫ而狮不吼而钟不鸣而佛不语
数百级下女儿的哭声
唤我回去回後半生
鼎湖的神话
用的是盘古公公的钢斧ﻫ劈出昆仑山的那一柄
蛀的是老酋长轩辕的乌号
射穿蚩尤的那一张
涿鹿,涿鹿在甲骨文里
雪人在世界的屋脊上拾到
鹏的遗羽 当黄河改道
乾河床上赫然有麒麟的足印
五百年过去後还有五百年
喷射云中飞不出一只凤凰ﻫ
龙被证实为一种看云的爬虫ﻫ表弟们据说我们是射日的部落ﻫ有重瞳的酋长有彩眉的酋长ﻫ有马喙的酋长卵生的酋长ﻫ不信你可以去问彭祖ﻫﻫ彭祖看不清仓颉的手稿ﻫ去问老子老子在道德经里直霎眼睛
去问杞子杞子躲在防空洞里ﻫ拒绝接受记者的访问
早该把古中国捐给大英博物馆ﻫ
表弟们去撞倒的不周山下ﻫ坐在化石上哭一个黄昏ﻫ把五彩石哭成缤纷的流星雨ﻫ而且哭一个夜表弟们ﻫ把盘古的眼睛哭成月蚀ﻫﻫ而且把头枕在山海经上
而且把头枕在嫘祖母的怀里
而且续五千载的黄梁梦在天狼星下
梦见英雄的骨灰在地下复燃ﻫ当地上踩过奴隶的行列
戏李白ﻫ你曾是黄河之水天上来
阴山动ﻫ龙门开
而今反从你的句中来ﻫ惊涛与豪笑
万里涛涛入海ﻫ那轰动匡卢的大瀑布
无中生有ﻫ不止不休ﻫ黄河西来大江东去
此外五千年都已沉寂
有一条黄河你已够热闹的了ﻫ大江就让给苏家那乡弟吧
天下二分ﻫ都归了蜀人ﻫ你踞龙门ﻫ他领赤壁
招魂的短笛
魂兮归来,母亲啊,东方不可以久留,
诞生台风的热带海,ﻫ七月的北太平洋气压很低。
ﻫ魂兮归来,母亲啊,南方不可以久留,
太阳火车的单行道ﻫ七月的赤道灸行人的脚心。
ﻫ魂兮归来,母亲啊,北方不可以久留,
驯鹿的白色王国,
七月里没有安息夜,只有白昼。
ﻫ魂兮归来,母亲啊,异国不可以久留。
小小的骨灰匣梦寐在落地窗畔,
伴着你手栽的小植物们。
归来啊,母亲,来守你火后的小城。
春天来时,我将踏湿冷的清明路,
葬你于故乡的一个小坟。
ﻫ葬你于江南,江南的一个小镇。
垂柳的垂发直垂到你的坟上,ﻫ等春天来时,你要做一个女孩子的梦,
梦见你的母亲。
ﻫ而清明的路上,母亲啊,我的足印将深深,
柳树的长发上滴着雨,母亲啊,滴着我的回忆, ﻫ魂兮归来,母亲啊,来守这四方的空城。
黄昏ﻫ倘若黄昏是一道寂寞的关
西门关向晚霞的
匆匆的鞍上客啊,为何ﻫ不见进关来,只见出关去?
而一出关去就中了埋伏ﻫ晚霞一翻全变了黑旗ﻫ再回头,西门已闭
————几度想问问蝶上的边卒
只见蝙蝠在上下扑打着ﻫ噢,一座空城
夜色如网ﻫ你知道夜色迷离是怎样来袭的吗?
从海上?
一盏渔火接一盏渔火?
ﻫ从陆上?
一柱路灯接一柱路灯?
ﻫ从风上?
一只归鸟接一只归鸟?
ﻫ恢恢的天网疏而不漏ﻫ撒网的手向无中生有ﻫ你知道是怎样放怎样收的吗?
看坡下斜斜的一行马尾松
须发蓬茸,背光的姿态
愈来愈暧昧,也愈朦胧ﻫ面海的那扇长窗ﻫ正要说暮色来了
忽然一变色ﻫ说,夜色来了ﻫ说,灰茫茫的天网无所遗漏
正细孔密洞在收口ﻫ无论你在天涯的什么半岛ﻫ地角的什么楼
寻李白ﻫ——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ﻫ留给杜二去细细的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ﻫ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ﻫ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放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口一吐就半个盛唐ﻫ从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ﻫ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ﻫ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ﻫ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ﻫ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ﻫ再放夜郎母乃太难堪ﻫ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ﻫ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ﻫ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ﻫ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ﻫ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
狼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四窗下竟已白头ﻫ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示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ﻫ樽中月影,或许那才你故乡ﻫ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哭,向东哭
长安却早已陷落
二十四万里的归程ﻫ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ﻫ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ﻫ诡缘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春天,遂想起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ﻫ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蜒于其中ﻫ(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ﻫ江南ﻫ小杜的江南
苏小小的江南
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ﻫ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ﻫ吴王和越王的小战场
(那场战争是够美的)ﻫ逃了西施ﻫ失踪了范蠡
失踪在酒旗招展的
(从松山飞三个小时就到的)
乾隆皇帝的江南
ﻫ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
的江南,想起ﻫ太湖滨一渔港,想起
那么多的表妹,走在柳堤ﻫ(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
)
走过柳堤,那许多的表妹
就那么任伊老了ﻫ任伊老了,在江南ﻫ(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ﻫ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
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ﻫ即使见面,见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ﻫ在江南的杏花村
(借问酒家何处)
何处有我的母亲
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
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的母亲
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
喊我,在海峡这边ﻫ喊我,在海峡那边
喊,在江南,在江南ﻫ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风筝的ﻫ江南啊,钟声里ﻫ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ﻫ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月光光ﻫ月光光,月是冰过的砒霜ﻫ月如砒,月如霜
落在谁的伤口上?
恐月症和恋月狂
迸发的季节,月光光ﻫ
幽灵的太阳,太阳的幽灵
死星脸上回光的反映ﻫ恋月狂和恐月症
祟着猫,祟着海
祟着苍白的美妇人
ﻫ太阴下,夜是死亡的边境
偷渡梦,偷渡云ﻫ现代远,古代近
恐月症和恋月狂ﻫ太阳的膺币,铸两面侧像ﻫﻫ海在远方怀孕,今夜
黑猫在瓦上诵经
恋月狂和恐月症ﻫ苍白的美妇人ﻫ大眼睛的脸,贴在窗上
我也忙了一整夜,把月光ﻫ掬在掌,注在瓶
分析化学的成份ﻫ分析回忆,分析悲伤
恐月症和恋月狂,月光光
蛛网ﻫ暮色是一只诡异的蜘蛛
蹑水而来袭
复足暗暗地起落
平静的海面却不见踪迹
也不知要向何处登陆
只知道一回顾
你我都已被擒
落进它吐不完的灰网里去了
布谷ﻫ阴天的笛手,用叠句迭迭地吹奏ﻫ嘀咕嘀咕嘀咕ﻫ苦苦呼来了清明ﻫ和满山满谷的雨雾ﻫ那低回的永叹调里ﻫ总是江南秧田的水意
当蝶伞还不见出门
蛙鼓还没有动静
你便从神农的古黄历里
一路按节气飞来ﻫ躲在野烟最低迷的一角
一声声苦催我归去
不如归去吗,你是说,不如归去?
归那里去呢,笛手,我问你ﻫ小时候的田埂阡阡连陌陌
暮色里早已深深地陷落
不能够从远处伸来ﻫ来接我回家去了
扫暮的路上不见牧童ﻫ杏花村的小店改卖了啤酒ﻫ你是水墨画也画不出来的
细雨背后的那种乡愁ﻫ放下怀古的历书ﻫ我望着对面的荒山上ﻫ礼拜天还在犁地的两匹
悍然牛吼的挖土机
所谓永恒ﻫ所谓永恒ﻫ岂非是怕鬼的夜行人ﻫ用来壮胆的一句口令ﻫ在吹熄火把的黑风里
向前路的过客
或后路的来人
间或远远打一声招呼ﻫ暗传一个动人的传说
说是有一座不夜城ﻫ野花绽蕊迸放的千灯ﻫ边界一过赫然就在望
从不可逼视的中央广场
迎面激射而来的
那路,原来是一道光
狗尾草
总之最后谁也辩不过坟墓ﻫ死亡,是唯一的永久地址
譬如吊客散后,殡仪馆的后门ﻫ朝南,又怎样?
朝北,又怎样?
ﻫ那柩车总显出要远行的样子
总之谁也拗不过这桩事情ﻫ至于不朽云云
或者仅仅是一种暗语,为了夜行
灵,或者不灵,相信,或者不相信
最后呢谁也不比狗尾草更高ﻫ除非名字上升,象星象去看齐ﻫ去参加里而克或者李白ﻫ此外
一切都留在草下ﻫ名字归名字,骷髅归骷髅ﻫ星归星,蚯蚓归蚯蚓
夜空下,如果有谁呼唤ﻫ上面,有一种光
下面,有一只蟋蟀
隐隐象要回答
问烛
偶然,在停电的晚上ﻫ一截白蜡烛有心伴我
去探久已失落的世界
看它殷勤带路的姿势
和眷眷照顾着我的清光
是那样熟悉而可亲ﻫ不免令人怀疑
它就是小时後巴山夜雨
陪我念书到梦的边缘ﻫ才黯然化烟而去的那枝
每一截蜡烛有一段故事ﻫ用蕊心细细地诉给火听ﻫ桌上的那一截真的就是ﻫ四十年前相望的那枝?
ﻫ真的就是吗,烛啊,我问你ﻫ一阵风过你轻轻地摇头ﻫ有意无意地像在说否ﻫ有意无意地又像在说是ﻫ就算你真是从前的那截ﻫ在恍然之间被我认出ﻫ又怎能指望,在摇幻的光中ﻫ你也认得出这就是我ﻫ认出眼前,咳,这陌生的白发
就是当日乌丝的少年?
对灯
值得活下去的晚年,无论多孤单
必须醒着的深夜,就像今晚
当浑然的涛声把不安的世界
轻轻摇成了一梦:
港内的船ﻫ山下的街道,临室的妻ﻫ案上的鼾息应着水上的风声
可幸还留下这一盏灯ﻫ伴我细味空空的长夜ﻫ无论这一头白发的下面
还压着多少激怒与哀愁
这不肯放手的右手当一切
都已经握不住了尤其是岁月
还想乘筋骨未钝腕血未冷
向命运索取来此的意义ﻫ而你 灯啊总是照顾在近旁ﻫ青睐脉脉三尺的温馨
凡我要告诉这世界的秘密ﻫ无论笔触多麽的轻细ﻫ你都认为是紧要的耳语ﻫ不会淹没於鼾声风ﻫ更保证当最後我也睡下ﻫ你仍会亮在此地只为了
守在梦外要把我的话ﻫ传给必须醒着的人
中元月ﻫ水银的月光浸满我一床ﻫ是童年派来寻我的吗?
ﻫ为了遗失的什麽东西?
我却是怎麽也想不起ﻫ只见暧昧的眼光里,一截手臂
是我的吗,沉落在水底
有待考证的一段古迹ﻫ清辉如此珍贵,要是就酣岁ﻫ岂非辜负了婵娟,犯了雅罪?
ﻫ猛然我朝外一个翻身
和满月撞了个照面ﻫ避也避不及的隐失啊ﻫ一下子撞破了几件?
更可惊的,看哪,是月光ﻫ竟透我而过,不留影子ﻫ我听见童年在外面叫我
树影婆娑,我推窗而应ﻫ一阵风将我挟起ﻫ飘飘然向着那一镜鬼月ﻫ一路吹了过去
下次的约会ﻫ——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当我死时,你的名字,如最后一瓣花ﻫ自我的唇上飘落。
你的手指
是一串串钥匙,玲玲珑珑
握在我手中,让我开启ﻫ让我豁然开启,哪一扇门?
握你的手而死是幸运的
听你说,你仍爱我,听你说ﻫ凤凰死后还有凤凰
春天死后还有春天,但至少ﻫ有一个五月曾属于我们
每一根白发仍为你颤抖,每一根潇骚
都记得旧时候,记得
你踩过的地方绽几朵红莲
你立的地方喷一株水仙
你立在风中,裙也翩翩,发也翩翩ﻫﻫ覆你的耳朵于我的胸膛ﻫ听我的心说,它倦了,倦了ﻫ它已经逾龄,为甄甄啊甄甄
它跳得太强烈,跳得太频
爱情给它太重的负荷,爱情ﻫ
爱情的一端在此,另一端ﻫ在原始。
上次约会在蓝田
再上次,在洛水之滨
在洪荒,在沧海,在星云的叆叆
在记忆啊记忆之外,另一端爱情ﻫ
下次的约会在何处,在何处?
你说呢,你说,我依你ﻫ(你可相信轮回,你可相信?
)
死亡的黑袖挡住,我看不清楚,可是ﻫ嗯,我听见了,我一定去
永远,我等ﻫ如果早晨听见你倾吐,最美的ﻫ那动词,如果当晚就死去ﻫ我又何惧?
当我爱时ﻫ必爱得凄楚,若不能爱得华丽ﻫﻫ你的美无端地将我劈伤,今夏ﻫ只要伸臂,便有奇迹降落
在摊开的手掌,便有你的降落ﻫ在我的掌心,莲的掌心ﻫﻫ例如夏末的黄昏,面对满池清芬
面对静静自燃的灵魂ﻫ究竟哪一朵,哪一朵会答应我
如果呼你的小名?
只要池中还有,只要夏日还有
一瓣红艳,又何必和你见面?
莲是甄甄的小名,莲即甄甄ﻫ一念甄甄,见莲即见人ﻫ
只要心中还有,只要梦中还有ﻫ还有一瓣清馨,即夏已弥留
即满地残梗,即漫天残星,不死的ﻫ仍是莲的灵魂
永远,我等你分唇,启齿,吐那动词ﻫ凡爱过的,远不遗忘。
反受过伤的
永远有创伤。
我的伤痕ﻫ红得惊心,烙莲花形
秦俑
————临潼出土战士陶俑ﻫ铠甲未解,双手犹紧紧地握住ﻫ我看不见的弓箭或长矛
如果钲鼓突然间敲起
你会立刻转身吗,立刻ﻫ向两千年前的沙场奔去
去加入一行行一列列的同袍?
ﻫ如果你突然睁眼,威武闪动
胡髭翘着骁悍与不驯ﻫ吃惊的观众该如何走避?
ﻫ幸好,你仍是紧闭着双眼,似乎ﻫ已惯於长年阴间的幽暗ﻫ乍一下子怎能就曝光?
ﻫ如果你突然开口,浓厚的秦腔ﻫ又兼古调,谁能够听得清楚?
ﻫ隔了悠悠这时光的河岸
不知有汉,更无论後来
你说你的咸阳吗,我呢说我的西安ﻫ事变,谁能说得清长安的棋局?
ﻫ而无论你的箭怎样强劲
再也射不进桃花源了ﻫ问今世是何世吗,我不能瞒你ﻫ始皇的帝国,车同轨,书同文
威武的黑旗从长城飘扬到交址ﻫ只传到二世,便留下了你,战士
留下满坑满谷的陶俑ﻫ严整的纪律,浩荡六千兵骑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ﻫ王于兴师ﻫ修我戈矛
慷慨的歌声里,追随着祖龙
统统都入了地下,不料才叁?
外面不再是姓嬴的天下
不再姓嬴,从此我们却姓秦
秦哪秦哪,番邦叫我们
秦哪秦哪,黄河清过了几次?
ﻫ秦哪秦哪,哈雷回头了几回?
ﻫ黑漆漆禁闭了两千年後ﻫ约好了,你们在各地出土ﻫ在博物馆中重整队伍ﻫ眉目栩栩,肃静无哗的神情ﻫ为一个失踪的帝国作证ﻫ而喧嚷的观众啊,我们
一转眼也都会转入地下
要等到哪年啊哪月啊才出土ﻫ啊不能,我们是血肉之身ﻫ转眼就朽去,像你们陪葬的贵人ﻫ只留下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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