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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大史学家司马迁钱穆
中國古代大史學家-司馬遷錢穆
中國民族,是一個具有悠長歷史的民族。
論中國文化之貢獻,史學成就,可算最偉大,最超越,為世界其他民族所不逮。
孔子是中國大聖人,同時亦是中國第一個史學家,他距今已在二千五百年之前。
西漢司馬遷,可說是中國古代第二個偉大的史學家,距今亦快到二千一百年。
孔子春秋和司馬遷史記,同是中國古代私人著史最偉大的書。
遠在西周,中國人早懂得歷史記載之重要,常由政府特置史官來專管這工作。
那些史官是專業的,同時也是世襲的。
司馬氏一家,世代相承,便當著史官的職位,聯緜不輟。
到遷父親司馬談,是西漢的太史令,正值武帝時。
在春秋時,司馬氏一家,由周遷晉,又分散到衛與趙。
另一支由晉轉到秦,住居今陜西韓城縣附近之龍門。
遷便屬這一支,他誕生在龍門。
當時的史官,屬於九卿之太常。
太常掌宗廟祭祀,這是一宗教性的官。
史官附屬於太常,這是中國古代學術隸屬於宗教之下的遺蛻可尋之一例。
因此史官必然要熟習天文與曆法。
同時司馬談並研究易經與道家言。
因這兩派學說在當時,都和研究天文發生了連帶的關係。
司馬談是一位博涉的學者,他有一篇有名的論六家要指,保留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
可見司馬談博通戰國以來各學派,不是一位偏狹的歷史家。
他的思想態度偏傾於道家,但他究是一位史學傳統家庭中的人,因此他依然注重古典籍與舊文獻,不像一般道家不看重歷史。
司馬遷出生在景帝時,那時漢初一輩老儒,像叔孫通、伏勝、陸賈、張蒼、賈誼、晁錯諸人都死了。
漢文帝本好刑名家言。
他的政治作風亦偏近於黃老。
他夫人竇氏,更是黃老的信徒。
景帝尤不喜儒家言。
時有博士轅固生,因議論儒道兩家長短,得罪了竇太后,命他下虎圈刺豕。
這很像西方羅馬的習俗。
但司馬遷十歲時,他父親便教他學古文字,治古經籍。
因此他的學問,不致囿限在戰國以下新興百家言的圈套中。
他將來綜貫古今,融會新舊,成為一理想的高標準的史學家,在他幼年期的教育中,已奠定了基礎。
這一層,在史記裡,他屢次鄭重地提及。
他幼年的家庭生活,還保持著半耕半牧古代中國北方醇樸的鄉村味。
他二十歲開始做遠遊。
自序說:
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闚九疑,浮於阮湘。
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戹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
這是何等有意義的一次遊歷!
中國到漢時,文化緜延,已達兩三千年了。
全中國的地面上,到處都染上了先民故事的傳說和遺跡。
到那時,中國民族已和他們的自然天地深深地融凝為一了。
西北一角,周漢故都,是司馬遷家鄉。
這一次,他從西北遠遊到東南,沿著長江下遊,經過太湖、鄱陽、洞庭三水庫,逾淮歷濟,再溯黃河回西去。
這竟是讀了一大部活歷史。
遠的如虞舜大禹的傳說,近的如孔子在文化教育上種種具體遺存的業績,他都親身接觸了。
這在一青年天才的心裡,必然會留下許多甚深甚大的刺激和影響,是不言可知了。
這一次回去,他當了漢廷一侍衛,當時官名稱郎中。
照漢制,當時高級官吏,例得推薦他們子弟,進皇宮充侍衛。
他父親的官階,還不夠享受此殊榮。
但武帝是極愛文學與天才的,想來那位剛過三十年齡的漢武帝,早聽到這一位剛過二十年齡的充滿著天才的有希望的新進青年的名字了。
我們可想像,司馬遷一進入官廷,必然會蒙受到武帝的賞識。
在當時,他大概開始認識了孔子十三代後人孔安國。
安國也在皇宮為侍中,安國的歌歌孔臧,是當時的太常卿,又是司馬談的親上司。
司馬遷因此得從安國那裡見到了孔家所獨傳的歷史寶典古文尚書了。
他將來作史記,關於古代方面,根據的堯典、禹貢、洪範、微子、金滕諸篇重要的史料,有許多在當時為一般學者所不曉的古文學新說。
大概他在同時前後,又認識了當時最卓越的經學大儒董仲舒。
仲舒是一位博通五經的精學大師,尤其對孔子春秋,他根據公羊家言,有一套精深博大的闡述。
將來司馬遷的史學及其創作史記的精神和義法,據他自述,是獲之於仲舒之啟示。
他當皇宮侍衛十多年,大概是他學問的成立期。
後來有一年,他奉朝廷使命,深入中國的西南角。
自序說:
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
這一段行程,從四川岷江直到今雲南西部大理,即當時的昆明。
大概和將來諸葛孔明南征,走著相同的道路。
這又補讀了活的中國史之另一面。
但不幸,他這一次回來,遭逢著家庭慘變。
當時漢武帝正向東方巡狩,登泰山,行封禪禮。
這是中國古史上傳說皇帝統治太平祭祀天地的一番大典禮。
但武帝惑於方士言,希望由封禪獲得登天成神仙,因此當時一輩考究古禮來定封禪儀式的儒生們,武帝嫌其不與方士意見相洽而全體排擯了。
司馬談是傾向道家接近於儒生。
照例,他是太史令,封禪大祭典,在職掌上,他必該參預的。
但武帝也把他遺棄了。
留在洛陽,不許他隨隊去東方。
司馬談一氣病倒了。
他兒子奉使歸來,在病榻邊拜見他父親。
自序說:
奉使西征,……還報命。
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指其父,下同)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故發憤且卒。
而子遷適使反,見父於河洛之間,太史公執遷手而泣。
接著是他父親的一番遺命,說:
余先,周室之太史也。
自上世嘗顯功名於虞夏,典天官事。
後世中衰,絕於予乎?
汝復為太史,則續吾祖矣。
今天子接千歲之統,封泰山,而余不得從行,是命也夫!
命也夫!
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
……遷俯首流涕,曰:
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
看了這一段敘述,可想司馬談是一位忠誠耿直而極負氣憤的人。
他很想跟隨皇帝去泰山,但不肯阿從皇帝意旨。
沒有去得成,便一氣而病了,還希望他兒子在他死後把此事的是非曲折明白告訴後世人。
司馬遷性格,很富他父親遺傳。
他父親臨終這一番遺囑,遂立定了他創寫史記的決心。
談卒後三年,司馬遷承襲父職當了太史令。
遷的才情,武帝早欣賞,這本是不成問題的。
於是他憑藉宮廷藏書,恣意繙讀了五年,纔開始寫他的史記,那時他已到四十二歲的年齡。
上距孔子卒歲,則整整三百七十五個年頭了。
在自序裡,他自己這樣說: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
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
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
意在斯乎!
小子何敢讓焉。
這說明了他的史記,承襲了孔子春秋,隨續著文化傳統,古經典之大義而著筆。
但不幸前後搭到七年的時期,他又遇了飛天橫禍。
那時一位青年將軍李陵,因兵敗,投降匈奴了。
陵降匈奴,時年三十六。
武帝本也很愛李陵才氣,但他又要振厲邊將氣節,兵敗降敵,不得不嚴辦。
在他憤悶與衝突的心情下,問於司馬遷。
遷與李陵在內廷同過事,他直口稱讚李陵為人,說他事親孝,與士信,常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
其素所畜積有國士風。
今舉事一不幸,那些只知全軀保妻子的人,卻隨在後面說他壞話。
他說這是一極可痛心的事。
他又說:
陵雖敗,他的戰功已足表揚於天下。
他之降,或許想攫得一機會來報答。
但他這番話,洗雪了李陵,卻得罪了朝臣。
既不主張懲罪降將,而且還牽涉到宮廷親貴、武帝寵將種種複雜的內幕,於是司馬遷終於下了獄,定他誣罔罪。
判決了死刑。
但武帝存心並不要真置他死地,依照當時新法令,納錢五十萬,並可減死一等。
五十萬個五銖錢,只合黃金五十斤。
一輩朝貴,千金萬金多的是,五十金算什麼呢?
那料司馬遷服務宮廷,官為太史,前後將近三十年,家中竟拿不出五十斤黃金來!
即有愛惜他的,那敢無端送他黃金五十斤,招惹自身意外的不測呢?
依照司馬遷性格,應該痛快自殺了事。
但他的史記還沒有成書,他的父親臨終遺囑,和他畢生抱負,不許他自殺。
但那裡來這五十斤黃金?
而武帝愛惜他,終於減死一等了。
在當時,納不出五十斤黃金,還可請受腐刑,在他的自序裡,和他有名的報任安書中,對此事曾極其憤懣纡鬱的交代了。
減死一等便是受腐刑。
在當時,腐刑也不算一回重大事,但遷受不了這委屈。
他在報任安書中,再四憤慨地說,受腐刑的算不得是人,這是他自己一腔不平之氣在發洩。
而武帝心下則不如此想。
遷受了腐刑,把他替李陵開說的一番風波平息了,立刻調用他做內廷秘書長,當時官稱中書令。
而且極其尊寵與信任。
在武帝本愛司馬遷才情,現在他受了腐刑,不該再在宗廟任職,便立地擢用他在自己近旁,他真也算得是愛才。
但在司馬遷,覺得此後的生命,完全是為續寫史記而活著,其他一切則全不在他心上了。
他受腐刑還不到五十歲,大概此後還有十年以上的壽命吧!
但他的中書令新職,使他整年隨著皇帝到處跑,沒得好閒暇。
他在報任安書裡自己說:
迫賤事,……卒卒無須臾之間。
又說:
腸一日而九迴,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
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霑衣也。
在這樣的心情下,他不可能享高壽。
他的卒年是無法考定了。
大概和武帝卒年差不遠,六十左右便死了。
他臨死,史記仍沒有完成。
全書一百三十篇,字數逾五十萬,有十篇擬定了題目,沒完全成稿的。
史記成為將來中國正史之鼻祖,史記的體例,也為歷代正史共奉的圭臬。
但史記體例,乃司馬遷一人所特創。
本來史官記載,有一定的格套。
孔子春秋和晉代汲冢出土的戰國魏紀年,都沿襲這格套。
司馬遷纔始破棄此格套,另創新體例。
所以司馬遷雖是漢代太史令,但他的史記並不是正式的漢史,而是一部上起黃帝下迄當世的通史。
他又說:
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
可見他的史記,也並不專遵春秋之一經。
史記體裁,乃是他包括融化了六經,又包括融化了六經之各種傳,以及百家之雜語。
舉例言,公羊與左氏,便是春秋之異傳。
而史記則兼采了公羊之義旨與左氏之事狀。
又旁采了尚書、詩經乃及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等。
不僅采摘了各書之內容,並融鑄了各書之體裁。
他的史記,可說是滙合了他以前一切文獻著作而成書。
若專就歷史著作論,則司馬遷史記實已遠勝於孔子之春秋。
但司馬遷雖自創了新體例,他的書卻也不受他自創體例之拘束。
這一層,引起了將來史學上不斷的爭議。
史記凡分本紀十二、表十、書八、世家三十、列傳七十之五類。
本紀載帝系王朝之興廢,但他卻為項羽作本紀,而且題目又直稱為項羽本紀,這不是不合本紀的體例嗎?
世家本是西周以來封建諸侯之國別史,但始皇以前之秦國,卻列入本紀,而且和秦始皇本紀又分裂開來各自成篇了。
這且不論。
他又為陳涉作世家,陳涉並無傳代,怎成為世家呢?
這且再不說。
他又為孔子作世家。
孔子只是一私家講學的人,司馬遷何嘗不知道?
他之自破其例,好像不倫不類處,正是史記之偉大、特見精神處。
可惜後來史家,很少能了解到這一點。
說到列傳,更見他用心。
他對古代人物只列伯夷為七十列傳之第一篇,但伯夷根本無詳明的史實可考!
他在春秋時代特舉了管仲、晏嬰,孟子嘗說過,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
司馬遷並不是不看重孟子。
他把戰國諸子大部都包括在孟子荀卿的一篇列傳裡。
而更特地推尊孟子。
西漢人極尊鄒衍,鄒衍的大量著書那時全存在。
司馬遷推崇董仲舒,仲舒學術便接近鄒衍,但史記只把鄒衍附列於孟子,而且再三申言鄒衍不能與孔孟相比。
漢人極尊黃老與中韓,但那時兩派並不同,他卻把老莊申韓同列一傳,而說申韓淵源於老莊。
這些處,他確能承他父親論六家要指的學風。
而他的見識和衡量,又超過他父親。
他對孔子以下百家的衡評,直到現在二千年來大體還如他意見,那他的觀察又是何等地深刻和遠到呀!
他如是湛深於六經,如是推崇於儒家,但他並不用力來寫漢代那些傳經的博士們,儒林傳不像是他喜歡寫的傳。
至如許多達官貴人們,好多沒有入傳的資格。
但他卻費力來寫貨殖傳與遊俠傳。
在當時看不起那些經商發財和作奸犯科的人,他卻有聲有色很用力來寫。
甚至寫到刺客傳、滑稽傳、佞倖傳、日者傳、龜策傳。
社會間形形色色,全給他活龍活現地描繪出。
因此後人批評史記,在其體例上,則說他疏。
在其取材上,又說他好奇。
但他確有極深之自負。
他自己說:
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這是史學的最高標準!
以後蹈襲他的,未必盡能瞭解這標準。
批評他的,同樣不能盡量暸解這標準,連他的書只是一種私家著作的那一點,也很少人瞭解。
所以他要說:
藏之名山,傳之其人。
因其非官書,所以可藏之名山;因其乃一家之言,所以盼得其人而傳。
後來的正史,便很少有這樣的精神了。
他書中尊稱其父曰太史公,他亦自稱為太史公。
他死後,他的書,漸由他外孫楊惲所宣布,當時本稱太史公書,並不稱史記。
直到東漢以後,漸稱此書為史記,而他自己,則後人仍都尊稱他為太史公。
〔選自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三冊〕
資料
<1>古代三公坐而論道,六卿處政事,自秦始皇設丞相後,很快就滅亡。
漢、唐、宋都繼承這個制度,雖然有些丞相很賢能,但是不少小人當了丞相,造成朝政的混亂。
本朝罷去丞相,設五府、六部、督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門,分別掌理天下事務,彼此互相制衡,凡是恉由朝廷決定,所以十分穩當。
以後的皇帝不許立丞相,臣下膽敢上奏請立丞相,大臣立即彈劾並處以重刑。
〔明太祖實錄語譯〕
<2>宋朝養士經歷百年之久,終於要收到他的成效。
一種自覺的精神,亦終於在士大夫社會中漸漸萌茁。
所謂自覺精神,正是那輩讀書人漸漸從自己內心深處湧現的一種感覺,覺得他們應該起來擔負著天下的重任。
范仲淹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在斷齎畫粥的苦況下,而感到一種應以天下為己任的意識,這顯然是一種精神上的自覺。
然而這並不是范仲淹個人的精神,無端感覺到此,這已是一種時代的精神,早已隱藏在同時人的心中,而為范仲淹正式呼喚出來。
〔錢穆,國史大綱〕
<3>明初的士大夫,既不像漢、魏世族那樣有威勢,又沒有魏、晉、隋、唐以來世族的莊園基礎,中舉做官得懂君主的竅,揣摩迎合,以君主的意志為意志,是非為是非,喜怒為喜怒,從辦公事上分一點殘羹冷炙,建立自己的基業。
一有不是,便喪身破家,挨鞭子棍子是日常享受,充軍作苦工是從寬發落,不但禮貌談不上,連生命都時刻在死亡的威脅中。
偶而也有被寵用的特務頭子,雖然威風,可是在朱元璋心目中,甚至口頭上,只把這些人當惡狗,養著咬人。
皇帝越威風,士大夫越下賤,反過來也可以說是士大夫越被抑制,皇帝就越尊貴,君臣的關係一變而為主奴。
奴化教育所造成的新士大夫,體貼入微的逢迎阿諛,把皇權抬上了有史以來的極峰。
〔摘自:
吳晗,朱元璋傳〕
<4>泛觀博取,不若熟讀而精思。
讀書須是遍布周滿,某嘗以為寧詳毋略,寧下毋高,寧拙毋巧,寧近毋遠。
看文字,須大段著精彩看,聳起精神,樹起筋骨,不要困,如有刀劍在後一般。
〔朱子語類,讀書法〕
<5>我所說的致知格物,是把我心的良知體現在事事物物上。
我心的良知就是所謂天理,把我心的良知體現在事事物物,那麼事事物物就能合乎理。
體現我心的良知是致知,事事物物合乎理是格物,這樣心與理就合而為一了。
〔王陽明,傳習錄語譯〕
<6>世間人睜眼觀看,論英雄錢是好漢。
有了他諸般稱意,沒了他寸步也難。
拐子有錢,走歪步合款。
啞巴有錢,打手勢好看。
如今人敬的是有錢,蒯通無錢也說不過潼關。
實言,人為銅錢,遊遍世間。
實言,求人一文,跟後擦前。
〔朱載堉,山坡羊‧錢是好漢〕
<7>一人節儉,一人可免於貧窮;一家節儉,一家可免於貧窮,至於整個天下,看來不是如此。
治理天下的人,要使一人一家富裕,還是整個天下富裕?
我放眼觀察天下大勢,大概是某地奢侈,該地人民生活容易;某地節儉,該地人民生活艱困。
何以如此呢?
這是大勢所趨造成的。
今天下財賦以吳越為最多,吳地蘇杭人民最為奢侈,不耕種而享受美食,不紡織而穿著華麗,這種人不知道有多少,這是由於風俗奢侈,做生意的人很多的緣故。
治理百姓若能順應風俗,官員不勞累而百姓得到照顧,不是很好嗎?
為什麼非要去做些禁止奢侈的事呢?
算了吧!
我的這些看法也只能跟真有見地的人說呢!
〔陸楫,蒹葭堂雜著摘抄語譯〕
<8>但查福建地方,東濱大海,外控諸番。
國初於腹裡軍衛之外,增置鎮永平東邊海四衛、玄鍾銅山陸鱉莆禧寺等邊海一十三所;增築邊海城垣大小五十餘處,統兵十萬,費糧百萬。
於外又增烽火小埕南日語嶼銅山五寨、玄鍾一澳、洪淡等四十四巡司。
沿海設官,制度森密,無非所以重邊計而防後患也。
又查《大明律》內一款:
凡邊緣開塞及腹裡地面,但有奸細走透消息、探聽事情者,盤獲到官,需要鞫間接引起謀之人,得實皆斬;經過去處守把之人,故蹤隱匿者,與犯人同罪。
又一款:
凡將牛馬軍需鐵貨銅錢段匹綢絹絲綿,私出外境貨賣及下海者,杖一百,物貨船車並入官;若將人口軍器出境及下海者,絞;因而走漏事情者,斬。
又問刑條例內一款:
官員軍民人等,私將應禁軍器賣與夷人圖利者,比依軍器出境;因而走泄事情者,律各斬為首者,乃梟首示眾。
又一款:
官民人等,擅造二桅以上違式大船,將帶違禁貨物下海,往番買賣,潛通海賊,同謀結聚,及為嚮導劫掠者,正犯處以極刑,全家發邊遠充軍。
其明刑敕法,禁諭森嚴,亦無非所以慮後患防未然也。
〔明世宗嘉靖十七年進士馮璋〕
<9>今若貪顧目前,一旦開稅,華夷無限,山海路通,此往彼來,略無禁阻,番人狡獪,凶悍難測,萬一乘機生事,擾亂地方,與祖宗建置軍衛、頒示律條、杜患防微之意,甚不相同,職等叨居地方,利害所關,不敢輕議。
<10>臣惟《春秋》之義每於華夷之限,而祖宗之制尤重於倭寇之防。
國初於沿海要害處所設立衛所,分布兵船,武備振修,規制詳密,自非通貢之國、互市之地,夷人番舶,俱絕往來,以故海濱之民,安生樂業,亦賴無內奸以勾引之也。
〔明世宗嘉靖二十年進士王忬〕
<十一>鄭和身經成祖、仁宗、宣宗三朝,前後七次奉使遠征,到達占城等三十多個國家。
帶回的各種寶物,多到無法計算,而中國的耗費也極為可觀。
宣宗之後,到中國的遠方使者,已不如成祖時多。
鄭和以後,出使海外的人,都誇耀鄭和的功業以威服當地。
所以,三保太監下西洋的故事流傳很廣,也是明初的盛事。
〔明史‧鄭和傳語譯〕
<十二>「度閩海而南,有呂宋國。
國度海而西,為西洋,多產金、銀。
行銀,如中國行錢。
西洋諸國金銀皆轉載於此以通商,故閩人多賈呂宋焉。
」
〔引自:
全漢昇:
明清間美洲白銀的輸入中國,載前書〕
<十三>從漢朝開始,中國與羅馬帝國間的歐、亞陸路,號稱絲綢之路。
我們可以把它和以菲律賓為媒介的中國與美洲間的海上絲綢之路作一比較。
當日的陸上絲路,由中國西北長安出發,經過河西走廊,到新疆、中亞,最後到地中海沿岸,經過廣大的沙漠、高山、草原。
沙漠上三十匹駱駝的商隊,一共運載九噸物品,運輸量小,輸出也很有限。
因此西方史家在說到羅馬帝國衰敗時,提及中國絲綢在市場出售,價格與黃金相同。
據說凱撤穿一件用中國絲綢縫製的衣服,曾被批評為太過奢侈。
十五至十六世紀新航路發現後,每一艘西班牙大帆船荷重由三百至二千噸不等,運輸絲綢的數量當然非常之大,而且海運運費比較便宜,再加上中國蠶絲工業發達,生產技術進步,成本低廉,以便宜的價格大量運銷於美洲市場上,使絲綢成為美洲大多數人生活的必需品。
〔全漢昇,明清經濟史研究〕
資料
張居正當國十年,效忠國家,但是居正所攬的大權,是神宗的大權。
居正當權便是神宗失位,效忠國家便是蔑視皇上:
這是最顯然的邏輯。
所以居正當國十年之中,居正和神宗,站在對立的地位,縱使雙方在當時並未意識到,這是一件無可否認的事實。
居正死了,神宗開始嘗到復仇的滋味。
居正的法制推翻了,官廕贈謚削除了,甚至連諸子的官職都褫革了。
張先生、張太嶽、張文忠公這一類的名稱都擱起來,祇是一個平常的張居正。
復仇的要求應當感到滿足,但是感到滿足的祇是神宗底一個方面。
神宗是高傲,但是同時也是貪婪;一個小農的外孫,禁不住金銀財寶的誘惑。
「金寶萬計,盡入張府」兩句,注定張宅抄家的命運。
明朝的法律,抄家祇有三條:
一、謀反,二、叛逆,及三、奸黨。
居正屬於哪一類呢?
不管他,查抄的詔令下來了。
許國說,「無令後世議今日輕人而重貨。
」這纔是一針見血之言。
〔摘自:
朱東潤,張居正大傳〕
林燿德《都市之薨‧焱炎》
悲劇拉開序幕,當遊牧者開始依戀泥土。
默默面對西夏民族遺留下來的方塊文字
我們心中同時隱隱悵痛。
每一個整規的西夏單字都是
一方精雕細琢的壁飾。
西夏人創造的文字充滿一種文明的妍麗,華麗
得超越頹靡超越西夏文明本身所能負荷承受的
優越感。
用漢字的原型拼貼剪輯出比漢字更為複雜、艱
澀的優越感,直到整個民族被遺失在中國這塊
古老的大陸上演變成飄飄渺渺傳說成為宋史
單薄的附錄。
西夏文字直接了當告訴我們這些文字的創造者
他們
失蹤的真相。
你問我,我也無能翻譯出它們真正的意涵,
除非我們攜手
走進每一個單字中。
一個個繁縟的單字。
一座座綺靡的迷宮。
一座座綺靡的迷宮,黑闇的甬道,剝蝕的牆壁,
筆畫和筆畫之間的空隙,幻化為寬敞、迂迴、
深幽邃遠不可抓摸掌握的時空走廊。
走進每一個繁縟的單字中。
在滅亡的民族的夢境裡被灼傷。
被灼傷的臉龐層層疊疊凝聚成剝蝕的牆壁。
經過黑闇的甬道你我不約而同意識到來自四面
八方的吶喊來自那些被兵燹灼傷砍斲的臉龐。
失去皮膚的肌肉暴露糾纏的靜脈。
他們仍舊在時空的僵局裡抽動著額角的青筋。
〈王安石.答司馬諫議書語譯〉
安石敬啟:
昨天承蒙指教,私心覺得和君實交遊,相處已久,感情融洽,可是討論到公事時,意見卻往往不合,那是因為所採取的辦法各有不同的緣故。
我雖然想勉強向你解釋,相信也必定得不到你的諒解;所以就沒有寫信給你,也不再一一自行辯白。
但我又想到向來承君實厚待,在需要詳慎研討的問題上,不應該馬馬虎虎,所以現在詳細說明原委,希望君實或者能加寬恕。
要知道讀書人最容易發生爭論的地方,主要乃在於名義與實際之間的關係,如果名義和實際的關係能夠弄得明白,則天下間的事理也就不難掌握。
現在君實對我的批評,以為我是越職侵權,故意生事,奪取民利,拒絕忠告,以致天下發生怨恨,對我攻擊。
可是,我卻以為:
接受君主的命令,規畫各種法律與制度,由朝廷修訂通過,交給主管的官吏執行,這不能算是越職侵權;拿出以前聖帝名王所採行的種種政治設施,為民興利,為國除弊,這不能算是故意生事;替天下整理財政,這不能算是奪取民利;駁斥歪曲的言論、批判詭詐的人物,這不能算是拒絕忠告。
至於種種怨恨與毀謗,那是我早就料得到的。
一般人習慣於苟且偷安,已非一日,士大夫多半不體諒國家的安危,只知迎合流俗,以求大眾歡喜,那就算是好人。
現在皇上要改革這種風氣,而我沒有考慮到反對者究竟有多少;竟想出力幫助皇上來對抗他們,那麼大家還有不叫囂吵鬧的嗎?
記得商代的名王盤庚要遷都時,一般老百姓都起來埋怨,不祇是朝廷中的一些官吏反對。
但盤庚並未因為有人埋怨,就變更他的計畫;這是由於事前已作過合理的考慮,然後採取行動,深知自己是對的,所以沒有發現可以後悔的地方。
假使軍師責備我處理國事這麼久,仍不能幫助皇上,做出一番大作為,使老百姓受到好處,那我是承認有罪的。
如果說今日應該什麼事都不做,只有守著以前的成規就夠了,那就不是我所願意領教的了。
沒有機會見面,不勝想念惆悵之至。
〈司馬光與王介甫書語譯摘錄〉
現在激烈反對介甫的人,攻擊詆毀無所不至;光便知道他們是錯了。
介甫實際上是很正直的賢人,過失只是用心思太過,自信心太強而已。
為什麼這樣說呢?
自古以來聖人賢人治理國家的辦法,不過是使百官各稱其職,委給任務,督責完成;養育民眾的辦法,不過是減輕租稅、薄收田賦、清理債務。
介甫以為這都是迂腐書生的常談,不值得採納,一定要想出古人所沒有做過的事來做;於是財政經濟事務不交給原有的「三司」而自己掌管,新成立「制置三司條例司」,聚集一些文人和財經人員,讓他們研討營利之道。
孔子說:
「君子喩於義,小人喻於利。
」樊須要求學農事,孔子尚且看不起他,以為他不知禮義信之重要。
何況講求經商營利的事呢?
如果這些人真是君子,那他們就不能討論營利;如果這些人是小人,那它們一定是儘量搾取人民來向上報功,又怎能聽從他們的話呢?
由此可知,所設置的「條例司」這一機關,是不應當設置的。
而在這機關中用人,又不按照規定辦法,往往一步登天得到大官做;於是講財利的人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自賣自誇,爭取地位,千方百計地來更變祖宗舊法。
一般說來,所造成的利益不能補足所造成的損害,都是得不償失,僅僅是別出心裁來謀取個人的功名而已。
這種作法為害人民已經很厲害了。
而又設置「提舉常平廣東倉使者」四十多人,使他們到各地去推行新法;先發「青苗錢」,接著又要每家每戶出「助役錢」,接著又要找些農田水利的事來作。
派來的這些人雖然也都是選擇有才能的人,可是其中也有輕浮狂躁的人,在地方上作威作福,騷擾老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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