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雪满山中国雪的地理和人文意象New.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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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雪满山-中国雪的地理和人文意象
开门雪满山中国雪的地理和人文意象
开门雪满山。
这是怎样一种惊喜?
尽管各个季节都有自己的好,我们仍然会盼着冬天,盼着可以邂逅一场雪。
想到雪,似乎总是怀旧和温馨的。
小时候几乎每年都下,而且总在年三十晚上,于是以为所有其它事都是因为下雪带来的,比如过年,比如家人团聚、比如童年……一切都和雪建立起了联系。
虽然下雪,回忆里却都是温暖的。
外边的寒冷让人们有了更多理由和时间呆在屋内。
可以围坐在炉边谈论相干不相干的事,老人们说着远远近近的故事,火焰的光辉映在他们脸上多么温暖的画面!
屋檐下吊着又粗又长的冰柱,水田和池塘里结了薄冰,菜叶上覆盖着浅浅的雪,孩子们戴着红围巾穿着大棉袄在雪地里玩雪仗……一幅和谐美好的乡土中国的素描画!
温馨浪漫,这应该就是大多人想到雪时立刻涌出来的意象吧?
后来在不同时节里见过不同地方的雪,一点点丰富了我对雪的印象,比“温馨浪漫”更丰满的印象。
一
北京和长城现在已经飘雪。
它不仅与朱红宫墙映衬,也为边塞雄关添彩。
长城雪,古老中隐含着悲壮。
我觉得雪中的长城最显苍凉雄伟,“不到长城非好汉”,这长城也应该是下过雪的。
望长城内外,的确是惟余莽莽;但是大河上下,并不失滔滔。
奔腾的黄河水在冰封的壶口激荡而下,寒冬中往往出现冰瀑奇观。
水从两岸形状各异的冰凌、层层叠叠的冰块中飞流直下,激起的水雾在阳光下映射出美丽的彩虹,瀑布下搭起美丽的冰桥,令人慨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北国雪成为我们的集体记忆,还可以从人群中找到踪迹。
雪落中原古城,我认为是最有人文味道的雪景,其中尤以西安为最。
古老的西安,厚重漫长的历史让它疲惫、陈旧和虚弱,冬日里弥眼的灰暗城墙和干枯的护城河;还有更为久远的咸阳,萧索寂寥,一切都显得黯然。
然而下雪后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致,平日里会脏会乱会吵,这时全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只剩空明澄净的雪地世界。
西安城内,过往历史遗留下来的宫殿、城墙,一砖一瓦,即使只是废墟,也都变得庄严肃穆,安静而自信。
渭河早让厚厚的坚冰冻结,河岸的成阳古城寂静冷清,然而秦王朝的辉煌还依稀可见,藏在精美绝伦的博物馆里,藏在脱落的彩色雕塑里,和可以遥想的“成阳古渡”里。
宽阔的关中平原,视线没有障碍。
温暖的太阳,光线清新细密。
雪开始慢慢融化,四溢的雪水让一切湿润柔和。
东晋便赫赫有名的西安户县草堂寺,历晋至唐,一直享誉中土,如今已是铅华褪尽。
僧侣们斜躺在竹椅上,和大小不等的狗一起在院落里眯着眼晒太阳,这是每个温暖午后的“功课”。
消融的雪水从屋檐上有节奏地缓缓滴落,有些斑驳的黄色院墙,深红的圆木柱子,和咫尺外终南山上的积雪……没有盛名负担,更显澄淡幽静,萧散冲淡。
偶有生人进来,狗会懒散地叫几声,僧侣们却并不睁眼。
中原故地西安,是我有关下雪最感怀难忘的回忆。
北国看雪,有一种旷世的孤独。
南方则大不同。
在杭州遇见下雪,是在岁末。
不大,很快地融化掉,却在记忆里永存。
西湖湖面上飘着薄雪,安静的银色世界,有些朦胧;屋顶和树上,也只一半有浅浅的雪,一切都很节制。
只有湖岸宝石山上裸露的岩石因为没有更多植被覆盖,有大片的雪白,和瘦瘦的宝?
m塔构成一幅静美的雪后图景。
精致的杭州,歌舞升平,是难有沉静的,如果不是邂逅这样一场小雪!
冬天的江南也都是这样的安详宁静,粉墙黛瓦,和乌黑的树干。
坐拥岳麓山和湘江的长沙,雪后极至动人,在圣诞时偶遇过一次。
岳麓山是那种典型的南方的山,秀美!
山内清泉密集,且树种丰富,林木茂盛,冬天也郁郁葱葱,雪后的山上一半银白一半葱绿。
山里亭台甚多,更增古意。
山腰是麓山古寺,像大多依托山林的南方寺院那样漂亮。
雪后屋顶的银白,和围墙的宫殿黄、木柱的赤红联成一体,像“兰若”一词自身的味道和气息那样,宁静里夹着清香。
山脚下是千年学府岳麓书院,宋代便因张拭和朱熹闻名于世的书院,黄墙红瓦在有了雪的映衬后更显雍容大度。
冬天的湘江只剩窄窄的一条,有大片空地雪后供大家游玩,此乃潇湘八景之“江天暮雪”,可以浮想联翩的景象。
南方雪,如同听纤手素琴,弹奏一支柔曼的清词。
二
只是气候变了,下雪的几率渐少,即使在冬天。
所幸还有西部,在川西、青藏和新疆,有全然不同的雪的世界。
可以持久的,是大片冰川和雪山。
从四川贡嘎开始,一路往西往北,雪山犹如长廊里的巨幅画卷,目不暇接,视觉上的盛宴和心灵上的洗礼一并而来。
甘孜和玉树、祁连山,金沙江和怒江峡谷……雪山四季都决不会缺席。
傍晚坐在丽江的狮子山上看玉龙雪山,一定有一见钟情的感觉!
脚下是精致到每一个细微处的古城,远处是夕阳下被浸染得通红的拉市海;而金色阳光映照的玉龙雪山,只需微微抬头即可见,静静观看雪山的感动,非亲历不能深味,只在西部有!
下雪也并非只在冬天。
如果再往西,进入西藏,因为冬温偏高,且干燥,降雪要滞后到来年湿润些的春天。
三月的江南早已草长莺飞,站在药王山上俯瞰拉萨,却是大雪漫天,可是也有了很多绿,树上已是满枝头新芽儿,而寺院里,喇嘛和阿尼们种养的各种花也都开始盛放,雅鲁藏布江和尼洋河河谷上的田畦早已变绿……万物复苏,只等这一场雪融化,一个新生的世界就此打开,雪和春天连在一起,是希望的象征。
三
雪夜闭门读禁书,被古人称为人生三大乐事之一。
千年飘雪,成就了一个精神家园,培养了中国人一种独特的人格。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
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
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
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
人问其故,王曰:
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世说新语》里这个“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千古流传,令人神往。
东晋的王子猷大雪之夜驾舟拜访好友戴逵,天明方至戴家门前,却又折身返回。
这看起来有点大乖常理,但仔细想来却言微意重,许多约定成俗的规则使我们身不由己,王子猷的这种特立独行分明是对世俗的嘲弄和抗争,千年以后依稀可见个人于茫茫雪夜,遗世独立。
陶渊明对此估计也有同感,以致他笔下的雪景“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而唐朝的雪又赋予柳宗元另一种意义。
寒江寂寞,落雪无言,在《江雪》里推向了极致。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蓊,独钓寒江雪。
满目的苍茫中自然有一片空旷与浩渺在心间,孤舟停泊在清幽的水面上,一种玲珑剔透的单纯、清冷和孤傲纷扬在凝重的雪雾中。
而后近千年,风流人物张岱雪夜去杭州西湖湖心亭看江南的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
见余大喜,曰:
“湖中焉得更有此人?
”拉余同饮。
余强饮三大杯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
空灵、散淡洁净,超尘绝俗中略带一丝的寂寥和怅惘。
这是晚明的雪,洒落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飘落在一个士子的内心。
雪令人旷。
四季天象中,惟有雪可以那样彻底改变天地的颜色,以一片洁白素雅照映天地人心。
“雪满山中高士卧”。
魏晋以来清高的士子总能在自然与心灵的交融中找到精神的慰藉,“玉洁冰清”,雪也成为一种古典的咏叹,言志的寄托。
20世纪末,一个“真正的作家”,或者“真正的农民”,在《一个人的村庄》里继续吟咏:
落在一个人生的雪,我们都不曾看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中,孤独过冬。
每个雪霁初晴的黄昏,我仿佛聆听到那来自遥远的雪中歌吟,凝望这些生命的真实和坦荡。
欣赏雪飞时节这一独特时空里的历史和文化,你会从内心里感受到自由的珍贵,人文的魅力与思想的飞扬。
雪,生命体验中的又一个本源,飘落于人内心的文化精灵,飞舞着生命的思想之花。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这场雪已飘落千年。
四
很少有一种自然物象可以像雪这样,给大地的容颜带来如此大的变化,进而在人的生活和情感里占据如此大的空间。
人们赋予雪的种种象征意义,总是好的,冰清玉洁、冰雪聪明……连带雪地里的生物(如雪莲),也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和地位。
雪的地位,太特殊!
南方的雪,印象里是跳动的、稀有和短暂的、浪漫的、带着焦急期盼的,像青年;北方的雪却是静的、平淡真实和持久的、现实的、安静等待的,淡定闲出,悠然清远如老人;青藏,雪是永恒的、内在精神的、与日常生活和内心相伴相生的;而岭南的两广和福建,雪是新奇、是惊喜,和更多的陌生,那是他们日常经验之外的事物,绝难出现的景象。
这些差异因为各地下雪几率和景观不同所致。
比如岭南,不论历史时期,现在下雪的几率几乎为零,所以即使新奇,带着浪漫,于他们的生活和情感影响不大;岭南以北至秦岭淮河以南一线,下雪变得可能,却不确定。
正是这种模糊隐约,使得每一次下雪都浓抹重彩,人们会欢呼雀跃,会忍着冻寒到室外玩闹,会不惜笔墨歌咏。
因为短暂即逝,对它充满期盼和留恋,且全都带上浪漫色调;北方虽然下雪几率最大,因为知道它的必然性,反倒可以气定神闲。
下雪已经成了冬天生活的常态,并由此衍生出特有的生活方式。
因为平淡真实,文字里反倒记载得不多。
下雪于南方有如盛宴,在这里不过家常便饭,雪后人们也大多待在屋内烤着火闲谈。
所以想到北方的雪,反倒比南方来得温暖;而在青藏,即便生活有灾荒,精神却从无贫困。
即使只是雪山,也成为信仰而有了它处没有的的深刻性,雪是生活,更是家园和内心精神。
在中国这样一个幅员辽阔、地形复杂、经纬度跨度都很大的国家,要对雪有一种概观性的整体描述,非一人一时可为。
历史时期内气候也有过极大变迁,雪线高低、雪的分布和景观也都受此影响,自然界的容颜因此不同,也由此影响人的内心情感。
即使只是个人,在不同时空和处境下,也会有不同心境,就像雪本身一样飘忽。
但是中国人对雪的记忆与喜爱,难以改变。
但愿千年以后,依然保存着“开门雪满山”的感动与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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