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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唯一的答案
时间是唯一的答案
1
傍晚的时候,我们三人又在山坡那边和土波他们打了一架,看见土波的鼻子出血了我们才慌忙跑回来。
我们从山坡上跑下来,夕阳一下子便从西边的林子里沉下去了。
这次我们闯了祸,大麦和土华都不敢回家去,我们三人在村口的小桥边坐了一会儿,天就暗了下来。
后来我们一起回我姥姥家,站在门口犹豫着不敢进去。
“都进来吧。
”姥姥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以往我每次闯了祸都是很晚才回来,徘徊着不敢进屋,这次还带着大麦和土华。
但这次她什么也没问,从灶里端出饭菜让我们坐下来吃。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大口大口地刨起饭来。
等我们放下碗筷后姥姥说:
“很晚了,回去罢,下次再这样的话就没这么好运了,给。
”她说着把电筒递给大麦和土华,一束光很快淹没在夜色中。
“你爸爸说要让你跟他们过去那边念书。
”她坐在灶边烧水,她把柴往灶里塞,好一会儿才回头看看我。
我不做声,捡起木屑扔进灶口。
我爸妈在北方。
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要经过祖国的长江。
我没有去过北方,但我觉得有一天我会到那里去。
火在灶里烧得旺盛,柴在噼啪作响。
“刘四爷家来了个亲戚,不走了,留下读书。
也是五年级。
”我一边把剩下的木屑都扔进灶里一边说。
姥姥说:
“那是他的一个远房侄女吧.你认识人家?
”我点点头说:
“嗯,叫王小丽。
”
“什么时候来的?
”
“前天。
她妈妈从车上提下一大箱行李。
”我和大麦都看见了,她是个打扮漂亮的女人,涂着口红。
她放下行李便上车走了,小丽边哭着边追。
我隐约听见姥姥的叹息声,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叫我去把热水瓶拿来。
从窗户可以看见天边的几颗星星在眨着眼,夜像水一样烧开了。
2
我姥姥说,在我小时候每当过年我爸妈来看我的时候,我就躲在外面不肯回来,一直躲到天黑,不吃不喝,也不让人找着,到晚上我爸妈都回去了我才回家。
我妈妈常常见不到我,但又不忍心我挨饿,来姥姥家半天不到就催着爸爸要回去了。
后来我渐渐懂事,每次听姥姥说起这事我都觉得像做错了什么又不能悔改,只好按姥姥说的那样,爸妈来的时候要多喊他们,多和他们说话。
我常常觉得他们都像是在急切地盼望着些什么,我爸妈这样,我姥姥也这样。
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来临了,他们在一天一天等着,坐着等着,站着也等着。
我们是从大麦家的田里回来时碰见王小丽的。
她扎着马尾,刚从河边洗完衣服回来。
小桥上有人在指着她笑。
王小丽回头瞪了他们一眼,转身走了。
“我听别人说,王小丽的爸爸不要她妈妈,而她妈妈也不要她了。
”土华小声说。
大麦说:
“你不要乱说人家,谁知道真的假的。
”
突然,不知道哪儿冒出一个人,跑过来便指着王小丽嚷道:
“大家看,她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哈哈哈哈!
”是土波,他一边咬着一根玉米棒子,一边走到王小丽跟前指着她说。
有人笑了起来。
我们三人停了下来,只见王小丽把盆子往地上一丢,冲上去和土波厮打起来。
大家都围了过来看。
“出血了!
”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土波从人群中仰着头一颠一颠走出来,鼻血流进了嘴里,满嘴都是血,顺着下巴滴在地上。
玉米棒子掉在泥土里,王小丽的马尾散了,头发披在肩膀上,她瞪了土波一眼,眼神锋利得像红鹤的眼睛。
她拿起盆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像照在岸边的杨柳上。
后来我去大麦家找大麦,路过刘四爷家。
我远远便看见王小丽的身影,她提着一篮子菜在水井旁洗着,屋子里传来刘婶的声音:
“我上辈子欠了你们什么,扔给我管,有金有银就不见分我,白吃白喝,千一点活儿就很委屈了么……”我吃惊地站着,而王小丽低着头洗菜,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我站了好久,我跑去找大麦和土华,跟他们说这件事情。
我想起王小丽那天锋利的眼神。
大麦和我们商量,说以后在班上不准任何人说王小丽的坏话,要是土波敢带头说的话,就给他拳头尝尝。
后来真的没有人敢在班上说王小丽的坏话了。
起初王小丽也不和我们说话的,后来偶尔问我们借东西,借橡皮或圆珠笔。
在教室里她就只和我们三人说话,我们有吃的玩的也会叫上她。
原来王小丽也跟其他女孩一样,说话声音不大,胆子小,也怕蜈蚣。
但我又觉得她跟别人有点不一样。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姥姥说,我叔叔今天来过,带来了一盒笔,还有一套新衣服。
在椅子上,等吃完晚饭穿上试试。
我姥姥接着说:
“你爸让你好好念完五年级,然后接你过去念书,考城里的中学。
”她边夹菜边说:
“也好,不用我操心了,我煮一个人的米饭多方便。
”我低头吃饭,不吭声。
姥姥每次都这样说。
她好像做好了准备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又像害怕这一天的到来,才常常这样叨念着。
而我什么也没有准备。
我从小就跟姥姥一起,如果我也离开,姥姥就一个人过年过节了。
还有大麦和土华,我们从小就一起长大,除了他们,我再也没有其他的伙伴。
我大口大口刨饭,不去想这些。
每次想这些的时候心里都闷得慌,好像孤身一人走在黑暗中的墓地里。
3
我把笔分给大麦,土华和王小丽,每人四支。
我觉得有点悲伤,仿佛我们马上就要分开了一样。
大麦说:
“这么多笔,你留着自己用吧,我们书念得不好,就你一个有出息,你替我们做个有出息的人。
”土华说:
“是啊,你是班里成绩最好的,每年都能到小镇去考试,说不准六年级就能进镇里念书了。
”
土华的话使我想起了李老师,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带着一副厚厚的眼镜。
他见人总是笑眯眯的,我们做错事了他也不骂.只是一副着急的样子。
他总是笑着对我说:
“你要用心念书啊,为咱学校争光。
”我很喜欢他,又害怕见到他。
以前我们总是无忧无虑到处逛,到处玩,但现在好像越来越不一样了。
王小丽常常来问我作业的问题,班里的活动也不参加,也不和班里别的女生一起玩。
她只是很认真刻苦地学习。
土华还是一个样,做事还是慢吞吞的,好像什么也不在乎。
寒假很快就来临了。
寒假一来,新年就不远了。
除夕那天我和姥姥坐着吃饭,她安静地吃饭,偶尔把鱼夹进我的碗里,头顶上昏黄的灯泡一直缠绕着几只蛾子。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这是我和姥姥一起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
晚饭后大麦和土华突然来找我,说村里今晚放烟火,我们一起去看。
姥姥把他俩喊住,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零碎的钱,塞给我们三个,说是压岁钱的,也可以买些零食吃,然后把我们赶了出来。
大麦说,我们去找王小丽出来吧。
我点点头。
我们在刘四爷家门前等了好久,不见王小丽出来,也不敢去叫,生怕王小丽要挨骂。
我们等着等着,天空中就开始放起了烟火,一朵朵绽放开来,好看极了。
我们站在刘四爷家的门口把烟火看完了,王小丽还是没有出来。
这么好看的烟火王小丽却没看到,我们都觉得惋惜。
寒假过去后,我们开始上学。
很久很久以后王小丽说其实除夕放烟火那晚她看见了我们,但她没有出来跟我们去玩,她说她身上没有压岁钱。
4
王小丽比以前更加刻苦了。
早上很早来学校,放学后很迟回去。
也不跟我们一起走,只是偶尔会来问我作业题。
一天放学,我们像平常一样回家,大麦突然让我和土华先走,他迟点才回去。
走在路上的时候,土华突然说:
“你觉不觉得,大麦喜欢王小丽。
”我吃了一惊,慢慢才回过神来。
我想起不久前的傍晚,我在路上碰见大麦和王小丽,我还叫了他们。
我觉得大麦好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好像有一些不能和我们说的话,而王小丽却慢慢和我们有越来越多的话说。
但大麦还是原来的大麦,立春的时候便开始帮忙家里的事情。
只是土华对大麦有越来越多的不满,说他常常不和我们一起走路回去。
但我也没有告诉他们,暑假一来我就要跟我爸妈到北方念书去了。
我想,在我走之前还是耍像从前一样的。
天渐渐热了。
姥姥开始变得越来越唠叨。
总在说我走的时候要记得带上这个带上那个,她从柜子里找出一件件旧毛衣,开始缝补起来,说要给我带走。
她总说,说北方的冬天可冷了。
学校里的作业越来越多,好像永远做不完。
李老师说:
“要加倍努力了,眼看就要升上六年级,期末考第一名的同学可能会被送到镇上去念六年级呢。
”他说着,慈祥地看了看我。
我不敢抬头去看他,也不敢和他说我要跟我爸妈去念书的事。
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说,也不想看见他惋惜的样子。
他是我最喜欢的老师。
天越来越热了,树上的蝉叫得更响亮。
我每天在做着作业,晚上和姥姥整理旧衣服,很少跟大麦和土华一起到外面逛了。
听说土波又带着胖福到处欺负小孩,但我们也没时间去管他。
好像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做,夏天就要来临了。
一天,王小丽问完我一道题,突然说:
“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笑着说:
“哈哈,我们是好伙伴啊,谢什么谢。
”我看见王小丽眼睑慢慢垂下去,好一会儿她又说:
“谢谢你们。
”我呵呵笑着,心想:
其实我就要离开你们到北方去了,到时候你们会很恨我吧。
我常常这样想,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期末试很快就来临。
交完卷子之后我们就放暑假了。
全班人都是一副兴奋的样子,每次考试李老师都让我把全班的卷子收齐拿到办公室去,大麦这次兴奋地接过我手中的卷子,说要帮我拿过去。
我们开始打扫教室,暑假过后我们不再回来这个教室了,我们要到对面六年级的教室去了。
我突然有些悲伤,我不能和他们一起搬到对面的教室去了。
暑假开始后我一直在家里收拾东西,好几天没见到大麦、土华和王小丽了。
姥姥好像比以前更紧张了,吃饭的时候突然说想起柜顶上还有一包面粉,正好可以给我们带走,便立刻放下碗筷进房间里取去了,仿佛迟一会儿它就会不见了似的。
她好像在着急地等待着我爸妈到来,又害怕我爸妈突然来了。
我到门口晾衣服的时候看见了王小丽,她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向我招了招手。
她怎么会来呢。
我走过去,正午的太阳直直地照着,我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我走到跟前笑笑,太阳很猛烈,我看不清她的脸。
她突然说:
“你不要怪大麦,是我让他干的。
我让他把你的卷子撕掉,因为我想考全班第一,我想到小镇上念书去,我不要再留在这里……”
我呆住了,我想起那天大麦接过我手中的卷子,要帮我拿过去给李老师……我脑子里突然什么也不能想,仿佛被什么填得满满的。
我看见王小丽哭了,泪水从脸上滑落下来,她哭出了声音,然后转身就跑,阳光下她的马尾在晃着,晃着。
5
不久我爸妈就来了。
他们把我的东西一件件收拾好搬到车上,姥姥在一旁帮忙着,一边叮嘱我这叮嘱我那,我只是点头。
我想把门口的凳子都搬进屋里放好,但姥姥说:
“放着放着,不用你搬,放着我来。
赶紧上车去,很晚了……”我跟着爸爸妈妈上了车,姥姥转身走进屋里去了,再也没有出来。
在人群中我们上了火车。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火车。
树木在后退,村庄在后退,夕阳也在后退。
我渐渐觉得困了,想睡去。
我又想起走的前一天,土华跑来找我的情景。
他说:
“大麦撕掉了你的卷子,也撕掉了王小丽的卷子!
他不想王小丽离开!
”土华气喘吁吁地说着,那么吃力,仿佛就要哭出来了。
大麦撕掉了我的卷子,也撕掉了王小丽的卷子。
我想起了李老师。
我没有和他说我要走的事情。
他现在在着急地找着我们的卷子吧。
我突然很困惑:
我,大麦,土华,还有王小丽,日后我们要到哪儿去,我们要成为怎样的大人?
我想得越来越吃力。
我睡了很久。
我妈妈突然叫醒我,我以为到了。
但我妈妈说:
“你起来看看,这是长江。
过了长江之后很快就到了。
”朦胧中我爬起来望向窗外,江水上面是茫茫的一片,满是烟雾。
远处有鸟儿在飞。
这是长江啊,我看见祖国的长江啦。
以前我们只在书上见过。
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我再也见不到我姥姥了,我仿佛看见她正在衰老,去世,变成一座孤独的坟墓。
泪水忍不住留了下来。
但有一天我也会长大,会成为我想要成为的人。
大麦,土华和王小丽也一样。
我们会去我们想去的地方。
我离开了姥姥,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像离开我的姥姥一样离开我身旁的妈妈。
但是,我们会成为想要成为的人。
我们都会的。
但,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又会在哪里呢?
我知道,唯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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