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登云.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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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登云
九州·登云
唐缺/著
楔子、
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满身尘土的书生围住了那块石碑。
他们个个看起来疲惫不堪,双眼布满血丝,显然是经过了漫长的旅途跋涉才来到这里。
但在这块石碑跟前,他们心无旁骛,看着那上面的碑文,所有人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期待。
“行了,看得差不多了吧!
”石碑的卖家不耐烦地说,“要不要?
要的话,买了回去慢慢看个够。
”
“我们要了,”领头的书生说,“多少钱?
”
卖家看看书生急切的神情,眼珠子骨碌一转,报出了一个他自以为的高价:
“一百两!
少了这个数不卖。
”
他做好了对方还价的准备,却没料到书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成交。
”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收下用散碎银两乃至于铜钱凑足的一百两,看着那些文弱的书生一齐动手,吃力地把石碑抬走。
一百两买一块破石头?
他们怎么会这么看重这块石碑?
他禁不住想。
只可能是为了上面的那副图、以及图下面曲里拐弯没人能看得懂的奇异文字。
但虽然那副图看起来很古怪,甚至于很吓人,也不至于能值那么多吧。
这些读书人,一定是发疯了。
他禁不住悄悄回头,看着那些读书人的表情。
他们都很兴奋,但在兴奋中,却又蕴藏着某种黑色的恐惧,好像是面临着一些极度危险的诱惑。
那种比夜还深沉的恐惧把他吓坏了,他收好银子,三步并作两步赶紧离开。
第二天清晨。
县令邓清风烦躁地醒了过来,面对着令他厌恶的早晨。
作为一个小小的县令,醒来就意味着上堂,上堂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东家丢了猪,西家丢了儿子,南家揪了北家窗台上两瓣蒜,诸如此类的琐碎官司搅得他头昏脑胀。
但是为了那份微薄的俸禄,他仍然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下去。
兼之卫原县辟处西疆沙漠边缘,物产贫瘠、民生凋敝,就算想刮油水也找不到下口之处,做了几年县令后,他别的没攒下来,倒是存足了一肚子火气。
所以这一天清晨,当看到老婆昨晚刚刚晾上的衣物又被凶猛的夜风铺上一层黄沙时,邓清风的心情格外恶劣。
他黑着脸坐上堂,挥袖拂去桌上的尘土,打定主意不管第一个案子是什么,他都要找茬把对方骂上一顿,能打几板子最好。
等看到人时,他的怒火更炽。
那是城里廉价小客栈“朋来居”的老板,三天两头就会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他。
他手里抓起了签子,准备对方一旦有话没说好就先把他打一顿。
“今天是你家后院的鸡被偷了还是看门的狗被宰了呢?
”他咬牙切齿地问。
“都……都不是……”老板看来惶恐不安,牙关上下打架,脸色比沙子还黄,“死的是、是人!
”
“人?
”邓清风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死人了?
什么人?
”
“旅客,十多个昨天刚刚住进来的旅客,”老板带着哭腔喊道,“他们全死啦!
”
“全都死了?
”邓清风脑门上立马汗珠滚滚而下。
能一气杀死十多个人的罪犯必定穷凶极恶,就他手底下那几块料,怎么可能捉得住?
幸好老板接下来的那句话让他吃下了定心丸:
“不是……看上去都是自杀的!
”
自杀那就好办多了。
但毕竟十四条人命非同儿戏,邓清风还是得亲自过去瞅瞅。
十四个外乡客衣着寒酸、行李简陋,但从头巾可以看出都是读书人。
此刻他们一个个横尸于狭窄的客栈房间中,口鼻流血,显然中了剧毒。
“鹤顶红,一人几滴就够了。
”仵作汇报说。
“从现场看,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痕迹。
死者也留有遗书,言明是自杀,但没有说明理由。
”负责勘察现场的捕头接口说。
邓清风没有搭理他,视线完全被房间中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这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他禁不住问出了声。
在这些读书人的尸体中央,赫然放着一块沉重的石碑,石碑表面的磨损程度以及装饰花纹说明了它的古老。
但人们也许永远也无法知道碑文的内容了,因为那些文字或者图案已经全部被铲平,半点痕迹都没能留下。
从死者们手上的血泡可以看出,这些四体不勤的读书人花费了多大力气来完成这一工作。
“这些人什么时候来的?
石碑是他们带过来的?
”邓清风问。
老板赶忙回答:
“昨天中午,石碑是晚上有人送来的,我担心压坏我的地板,还不让他们进呢。
后来他们答应多付……”
“什么人送来的?
”
“那是一对姓毛的兄弟,都是盗墓贼。
我偷听到他们说话,石碑是他们从一个古墓里挖出来的,那些读书人,就是跑过来买石碑的。
”
衙役正好在其中一个死者的包袱里翻出一枚书签,邓清风接了过来:
“麓华书院?
那可是在东海边啊。
他们从东往西穿越整个中原,就是为了买块石碑?
”
还没容他想清楚,下一样翻出来的东西令他的眉头当即紧紧皱了起来。
那是一枚铁青色的指环,上面刻有云纹的图案。
“麻烦大了……”他喃喃自语着,“这帮孙子都是拜神的人。
”
所谓拜神的人,是近年从中原出现的一个神秘教派,正式名称叫“登云会”。
他们笃信在九天之上,有所谓天神的存在,并且天神终有一天会降世,带他的信徒去往永生的神界。
这种荒诞不稽的言论原本可笑之极,只应当去蒙骗那些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无知愚民,但奇怪的是,许多有学识有身份的人也信进去了。
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似乎越是有学识有身份的人,越容易相信这个诡异的宗教,该会虽然人数不多,声望不著,其中的每一个人却都不容小视。
所以朝廷与众属国才绝不认为这只是单纯的宗教。
那么多有身份的人聚集在一起拜神,明显是个幌子,显然其中包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与野心。
但该教牵扯势力太大,轻易又不敢去动,尤其他们一直克制隐忍,没有做下任何授人以柄的事情,这更让人不安。
这些年来双方没有明争,却暗斗不止,下级官员们也都心中惴惴。
如今一十四个登云会的妖人一古脑死在自己治下,万一传出去,无论哪方面都是天大的麻烦。
危急关头,邓清风的头脑反而冷静下来,毁尸灭迹、封锁消息、抓捕那对姓毛的兄弟灭口……这些都是必须要干的事情。
头上这顶乌纱帽虽小,毕竟也是稳定的饭碗,万万丢不得。
他分派着任务,忧心忡忡地祈求这件该死的破事千万别传出去。
等到捕快们分头去办理了,他才得空想到这一点:
这些妖人为什么要自杀?
石碑上究竟刻着些什么?
这无疑是两个十分让人头疼的问题,但幸运的是,这也是两个和邓清风的脑袋与饭碗半点关系都没有的问题。
所以当善后事宜一件件处理妥当后,他也就不再关心其他细节了。
在这个不太平的年月里,江湖仇杀与诸侯国间的战争每天都会导致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化为乌有,死掉十四个读书人,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一两个月之后,人们慢慢地淡忘了这桩奇案。
第一章、神子
1、
这间石室里除了一个巨大的药池外并无他物,在火把的照耀下可以看清,池内药水的颜色漆黑如墨,表面不断泛起古怪的泡沫,散发出刺鼻的恶臭气息,其中还隐隐夹杂着血腥味。
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人站在池边,一动也不动,恍如雕像。
忽然之间,池水起了剧烈的波动,水面被分开,十多个黑乎乎的人影从池里钻了出来。
他们身上都沾着腥臭的药水,却顾不上擦拭,上岸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齐刷刷跪在白袍人面前。
白袍人却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很好,你们都复活了。
还记得你们要做的事情吗?
”
“绝不敢忘!
”跪在地上的人回答得很整齐。
“你们会把自己要做的事透露给别人吗?
”白袍人又问。
“宁可断舌!
”仍然是干脆整齐地回答。
白袍人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向石室的大门走去。
来到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
“去吧,都往北谅山而去,”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用你们的生命,证明你们对教主的忠诚吧!
”
他大步走了出去,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夜空,月光正透过浓云的缝隙,洒下一点点阴郁的银白色。
白袍人久久凝视着看不见星光的天幕,嘴里喃喃自语着:
“北谅山……北谅山……”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捏成拳。
与此同时,北谅山中。
北谅山正在走近万物复苏的三月。
但就在这一个月里,山里却相当不太平,发生了一件大事和一件更大的事。
那一件大事是朝廷征兵征到了北谅山中;更大的事则是,一个小木匠摔下了悬崖。
剧变就从小木匠摔下虎头崖的那个黄昏开始。
当他像一块秤砣一样坠下深渊时,夕阳的红光还未散尽,三陇村中炊烟袅袅,村民们和以往的每一个傍晚一样,等待着自己在外玩耍的小孩回家吃饭。
没有人想到,一个等待了十六年的恐怖阴谋就以这样的意外拉开了序幕。
平静的氛围是被村头传来的哭叫所打破的:
“有人滚到山崖下边去了!
”家长们当即蜂拥而出,急惶惶将那个跑回来报信的小孩揪住:
“谁?
谁掉下去了?
”
但吓傻了的孩子除了大喊大叫“有人滚到山崖下边去了”,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人们不再浪费时间,沿着满是碎石的小路拼尽全力向着虎头崖跑去。
最后的答案也不知道应当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孩子们全都安然无恙,那个滚落悬崖的并非幼童,而是村里的小木匠。
对于此人的死,人们甚至都不愿意在脸上伪装出一丝悲戚,但那随之而来的可能的后果足以令任何人心头发颤。
某种程度上,或许他们甚至宁可死的就是自己的儿女。
“是祸躲不过。
”村长面色凝重,开始分派人手去寻找他,“不管死活我们总得确认一下”。
男人们一个个唉声叹气,饭也顾不得吃,准备好攀下悬崖的工具,在天黑前赶到了虎头崖。
他们忙不迭地垂下绳索,开始搜寻。
虎头崖地势险峻,悬崖下则是一片一人高的茂密野草丛。
但人们寻遍了草丛中的每一处角落,不少人被锯齿状的草叶割得鲜血淋漓,也始终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小木匠就像一滴落入山涧的水珠,再也找不着了。
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东方发白。
通宵未睡的村民们这才顾得上打孩子泄愤,一片杀猪也似的哭嚎声中,村长发话了。
“一切都是天命所定,”他叹息着,“上天要把那团莫名的火球扔到这里,又要安排我们捡到那个奇怪的孩子,现在再安排他死去。
”
村长闭上眼睛,十六年前的夜晚又一次浮现于记忆中。
那道点亮整个夜空的邪恶的光芒,那几声震耳欲聋的剧烈爆炸,那片被夷为平地的山坡,那些可怜的祸从天降的死难者,那个半点伤都没有受的古怪来客、以及他手中抱着的婴儿。
十六年来,这些场景和那个婴儿身上闪动的妖异光芒一道,无时不刻不在他眼前晃动着,让他不得安宁。
“但愿一切都这样过去吧!
”他总结说。
2、
小木匠滚落山崖的经过如下:
下午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到虎头崖的山坡上晒太阳,不知不觉睡着了。
到了临近黄昏时,忽然额头上一痛,醒了过来原来是村中顽童相互抛掷石子玩,却不小心打到了他脑袋上,还磕出了血。
小木匠劣迹斑斑,其中之一便是不分大小,睚眦必报。
在肇事顽童的惊叫讨饶声中,两人一追一逃,在悬崖边乱窜。
其他小孩对此场面见惯不惊,自然也无人敢上前阻止,只能悄悄扔点东西给他使绊。
理论上,身经百战的小木匠不会在此状况下失去平衡,更没理由会向着悬崖边摔下去,但他摔了。
直到这厮惨叫一声消失于视野外,孩子们才开始闹嚷着往回跑。
对于小木匠出事,他们与其说惊慌,倒不如说幸灾乐祸。
北谅山是北方有名的高峻山脉,位于山脉西麓的三陇村偏僻、闭塞、一般的贫困,但通常情况下也饿不死人,这一点和绝大多数位于大陆北面的普通山村没什么两样。
三陇村有一些很讨厌的人,总是给村民们带来困扰,这一点也和其他山村差不多。
小木匠就是全村最招人讨厌的家伙。
没有人乐意找他做木工活,但其父安木匠死后,村里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木匠了,而离此最近的邻村也要走上四五个时辰的山路。
“随你们的便,”小木匠白眼一翻,“爱打不打,不找我可以去邻村。
”
多数人在这种摆明了耍无赖的威胁之下都被迫妥协了,但村西的牛大力却真的再也不去找他,宁可吭嗤吭嗤爬山路。
去年冬天,牛大力家屋顶的瓦片破了,他踩着梯子上去换瓦片,梯子却离奇断裂,若不是当时他还没爬多高,只怕已经丢了小命。
牛大力一面捂着屁股哼哼唧唧,一面检查梯子,这一查差点把他生生气死。
原来梯子上的所有铁钉都被换成了锈蚀不堪的旧钉子。
而该梯子上一次检修之前,钉子明明都还是新的,修梯子的小木匠自然有重大嫌疑。
牛大力怒气冲冲地扛着梯子去找小木匠,小木匠正缩在火炉旁喝着茶,听完牛大力的血泪控诉,懒洋洋地摇摇头:
“证据。
”
“放屁!
这还需要什么狗屁证据!
”牛大力两眼冒火,“除了你,还有谁能碰到这梯子?
”
小木匠继续摇头:
“没证据?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没准是放久了自己锈掉的,没准是你故意换了钉子要来讹我的。
”
谈话进行到此显然已经失去了意义。
牛大力揪住小木匠的衣领,不费什么劲就把他扔出门去。
小木匠一声从村头到村尾都能听到的惨号,在雪堆上卖力地打起滚来。
不久之后大夫的诊断结果出来了,虽然小木匠浑身上下除了一些表皮擦破外并无明显外伤,“但他始终说腰疼得厉害,可能是伤到了骨头”。
牛大力为此不得不赔了小木匠一笔汤药费,其价值约合三架新梯子,换算成钉子就不知道多少了。
这只是从小木匠诸多光荣事迹中信手拈出来的一件,其他诸如偷工减料、拖延工期、偷鸡摸狗之类不胜枚举。
按照北方山民们的彪悍民风,这种人被乱棍打死都算是轻的,但除了牛大力等极个别缺点心眼的,没有任何人敢动小木匠。
几乎每回村务会都有人提出驱逐他,但最终没有一次被成功执行,因为所有人都害怕,害怕隐藏在小木匠背后的某些事物。
每当人们回想起十六年前小木匠到来的情景时就会冷汗直冒,从心底泛出深深的寒意。
那一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恍如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多年后仍然在目击者们的脑海里不断浮现。
随着这场梦魇而来的小木匠,充其量算得上是个添头罢了。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该添头并没有真的打算摔下崖去。
他成天在此处转悠,对于崖边地势早已了然于胸。
失足的那一刹那,他已经扯住了垂于悬崖边的一根粗藤。
根据他之前的测试,这根粗藤足以承受五六个小木匠的分量。
然而小木匠还是摔下去了,因为粗藤在他到来之前已经莫名其妙断掉了,他自信满满地伸手一拉,却完全没有着力之处,自然也无法止住下坠之势。
这一意外变故导致他之前的计划全盘落空。
我怎么那么倒霉?
半空中下落的时候,他在心里愤愤地骂着。
但事情的确发生了。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无可阻挡的下坠之势,以及在身边呼啸而过的山风。
在来得及想到这般跌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之前,他就已经吓晕了。
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完全不知晓,但在昏迷中,他却再度进入了那个缠绕他多年的梦境。
这个梦从他记事开始就不断地在夜晚浮现,一次次在黑暗中占据他的头脑。
但这一次,在亲身体验了从高处下坠的恐怖感觉后,这个梦中的一切细节却变得分外清晰。
——他在飞翔。
在那些一遍遍重复的梦境中,他总是飞在高高的云端。
他的背上有一对宽阔而健硕的翅膀,在白色的云层中有力地挥动着。
在他的身畔,还有无数和他一样长着翅膀的人,自由的、无拘无束地在天空中飞翔,如风般雄壮,如阳光般耀眼。
他们划过蓝天,掠过太阳,大地在脚下显得那么的渺小。
他甚至能看到地面上,那些没有翅膀的普通人们,跪在地上,向着他们顶礼膜拜。
那是个多么美丽的梦,甚至令他每次醒来时都不愿睁眼,只希望能再多回味一刻那种感觉。
但最终他还是会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家中窄窄的木板床上,当视线渐渐习惯了黑暗之后,那些粗陋的家具慢慢刻在了眼中,鼻端是一阵阵轻微的霉味和糙米饭的焦糊气息。
老木匠正在隔壁酣睡,响亮的鼾声透过薄木板墙钻入耳朵。
这样的巨大反差,每每令他的心一阵紧缩,怅然、愤恨、失落、哀伤……种种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
然而这一次不同,醒来时,眼中所见到的不是熟悉的房间,而是……星星。
他似乎正躺在野外,面朝着天空。
他缓缓支起身子,冷不防右手一下按了个空,险些失去平衡。
定睛一看,小木匠差点吓个半死:
他竟然身处一棵大松树的枝丫上,而这株松树并非扎根于泥土中,而是从危崖上探出,悬于万丈深渊之上。
他赶忙死死抱住身下的枝丫,生怕一不小心跌下去摔成肉泥。
这时他才慢慢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想起自己是如何掉下来的,不由得一阵迷糊。
自己分明是从虎头崖坠下的,但此处却是与虎头崖遥遥相对的凤仙岭——难道真的是飞过来的?
还没来得及高兴,身边已经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带你过来的。
”
他赶忙回头,才发现身边更高的一根树枝上,还坐着一个人。
此人看来四十岁左右,眼神像刀锋般锐利,但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却又令他看来很和善。
小木匠仰起头喊道:
“喂,是你救了我?
”他话虽如此问,语气却好似是他救了别人。
“可以这么算。
”对方回答。
“什么叫‘可以这么算’?
”
“因为你想要抓的那根树藤是我故意弄断的,所以我虽然接住了你,也算不得是救你。
”这个面相和善的男人一面说,一面晃动着手指,上面缠绕着一根极细极长的透明绳索。
小木匠瞠目结舌地看着那根绳索,过了好半天才哼了一声:
“我就说一定有人偷偷捣鬼……喂,有吃的吗?
”
对方笑意更浓:
“我还以为你会跳起来揍我一顿。
”
小木匠撇撇嘴:
“第一,我现在饿得没力气了,要揍人也得先吃饱;第二,就算有力气,我也一定打不过你。
”
男子点点头,扔过来一块又冷又硬的面饼。
“第三,打不过没关系,你会慢慢找机会偷袭我,或者用别的办法报复我,对吗?
”男子悠悠地说。
小木匠愣住了,费力地咽下嘴里干硬的面饼:
“你怎么知道?
我可从没见过你。
”
男子反问:
“你叫安赐,十六岁,家住村西第四间屋,三陇村唯一的木匠。
父亲老安木匠,于四年前去世,旁人都叫你小木匠,对么?
”
小木匠死死盯着他,并不回答,男子又说:
“你从小到大就莫名其妙地受人歧视,大人不愿亲近你,同龄人都躲着你,连你父亲也不愿意和你多说话。
所以你生性顽劣,专喜挖空心思与人作对,已经成了村里一害,对么?
”
小木匠忽然笑了起来:
“所以我现在不叫安赐了。
赐不就是送的意思么?
我觉得我不像是送来的,倒像是被当成垃圾扔在这儿的,什么赐不赐的不合事实,但我自己想改名,又觉得叫‘安扔’‘安丢’实在太难听。
后来我问了村里的私塾先生,他教了我一个字,我觉得蛮顺口的。
”
“什么字?
”
“弃,抛弃的弃,也就是扔的意思,”小木匠说,“所以现在我的名字叫安弃。
”
“我叫丁风。
”
“管你叫什么……你把我这个小木匠抓到这儿来,想要干什么,请我给你打副棺材吗?
”小木匠当此险境,又不知对方底细,嘴上却不肯稍微收敛一点。
丁风居然一点都不生气:
“我如果死了,曝尸荒野也就是了。
我只是不想让你给自己准备一副棺材。
你的这个计谋,充其量能瞒住那些愚昧的山民,要躲过想抓你的人,可不容易。
倒是整个三陇村的人,都被你害死了。
”
小木匠安弃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想要退后两步,却发现背临深渊、无路可退。
他放下手中的饼,结结巴巴地问: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
“你自己清楚。
这些日子以来,北谅山山里山外的各个村庄都接到通告,要征调各村的十六岁以上男子入伍,宁国准备与雒国开战。
你也知道,村里人都很讨厌你,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把你送走,所以你才想出这个主意,打算假死避难,等抓丁结束了再回去。
”
“你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小木匠咕哝着,“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找不到一个山村里的没啥手艺的小木匠又有什么关系,他们还能花力气专门抓我不成?
你和我开这么个大玩笑,又是想干什么?
”
丁风一耸肩:
“天亮之后你就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往树上一靠,不吭气了。
安弃满腹疑团却得不到解答,这一夜迷迷糊糊地半醒半睡,在夜风中冷得瑟瑟发抖,还要随时提防滚落下去的危险。
偶尔偷眼看这个奇怪的男子,似乎一直都没睡,只是出神地看着夜空,似乎那上面有金子要掉下来。
“你到底在看什么?
”天亮时,安弃终于忍不住问。
“我只是在等。
”丁风透过松树的针叶注视着缓缓升起的朝阳,那阳光已经由柔和逐渐变得刺眼,令人很难直视了。
“差不多了。
”他突然说,然后一把抓起安弃。
安弃只觉得身上陡然一轻,随即如腾云驾雾,随着对方在山间纵跃。
到此时他才知道,梦里的飞翔和现实中的飞翔差距实在太远,梦里可不会把人颠得头晕眼花、苦不堪言。
在这个远离大海的地方,他却想到了渔民和水手们才能体会到的晕船。
“晕船”结束时,安弃迫不及待地从丁风的魔爪下挣脱出来,扑到一旁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由于过去半天之内只吃了一张饼,那种干呕的感觉更加难受。
等他终于缓过劲来,才顾得上打量四周。
短短一小会儿工夫,他已经被带到了三陇村旁的半山腰上,可以俯瞰整个三陇村的全貌,看上去,这里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至少在此时,村里人都还活着,并没有变成一具具挺尸倒在地上。
他们都在村里活动着,从半山望下去,恰如一群小小的蚂蚁。
但从丁风递给他的千里镜里细看下去就能发现不对。
从千里镜黑色的小圈里可以看到,人们只是有的在村里随意走动,有的在下地劳作,但一个个都显得动作僵硬,有的干脆无缘无故摔跤。
“他们这是怎么了?
脑子都被驴踢了?
”安弃困惑地自言自语。
他对同村人素无好感,说起话来也是刻薄非常。
“倒不是被驴踢了,都是怕的,被人收拾了,”丁风事不关己地说,“那些士兵们就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等你一回村,就会动手把你抓起来。
喏,注意那个草垛。
”
安弃悚然,仔细看下去,人们的情形的确都很奇怪,一个个目光慌乱,不少人脸上还带着伤痕。
他们显得十分紧张害怕,以至于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自己绊一跤,然后又赶忙爬起来继续走。
而在丁风所指的那个草垛背后,安弃看见了金属的反光,再仔细看去,隐隐可以见到红色的帽缨。
他终于感到了不对劲,放下千里镜,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
“看来他们真的被人威胁了。
按你的说法,是为了我?
凭什么?
”
“所谓征兵入伍,本来就只是掩人耳目,”丁风说,“最终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抓你一个人,不过他们只知道你在北谅山中,具体哪个山村却不知道,因此只能出此下策,把所有合乎年龄的人统统圈起来——其中总会有一个是你吧。
”
“至于这些村民,”他继续说,“我想他们原本只是幸灾乐祸,巴不得你被抓走,谁知到给自己惹来了大祸。
既然确定了你就是这个村的,知道你存在的人自然必须要被灭口。
但敌人或许并不相信你真的会死,并且认为你可能回到村里,所以暂时不杀他们,以便诱使你回村,落入他们的圈套。
”
“等会儿等会儿,先打住!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安弃哼哼唧唧地说,“他们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抓我?
旁人又为什么要被灭口?
我他娘的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破木匠,全部家产还不够买两斤猪肉,怎么突然之间变得和香饽饽一样了?
”
他恶狠狠地瞪着丁风:
“你又是谁?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
”
丁风淡淡地一笑,突然闪电般出脚,在安弃脚下一绊。
安弃还没摔到地上,他又伸手抓住了安弃的脚踝,将小木匠倒提起来。
“你并没有选择不相信我的资本,所以不妨心平气和一点。
”丁风的笑脸依然显得很和善,似乎方才那一连串干净利落的动作只是收拾了一只野兔。
他看着安弃那张由于上下倒置因而显得奇怪的脸:
“我愿意告诉你的事情,不用你问也会说;否则的话,你多问一句,也许就会收到我一点特殊奖励,你明白了吗?
”
安弃不吭声了,甚至连挣扎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丁风满意地点点头: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一松手,安弃重重摔在地上,好似一张肉饼。
晕头转向之中,他听到丁风说:
“你唯一的选择就是相信我。
十六年前,是我把你寄养到这里的;十六年后,也只有我能救你的命。
”
3、
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原本宁静而平和,首先将村民们从熟睡中惊醒的是声音,一阵由远及近、恍如雷鸣的破空之声,在寂静的深夜中听来无比刺耳。
人们不安地起身,来到窗前、走出家门,看到了空中的异相。
在黯淡的星辰与月亮之外,夜空中出现了一个极其醒目的光点,向着地面飞速冲来。
随着距离的接近,光点越变越大,慢慢可以看出,那是一团正在燃烧着的巨大火球,火焰中透出诡异的血红色,呼啸着划过夜空,景象蔚为壮观。
虽然历史上孛星坠落地面的记载屡见不鲜,但极少能如此清晰地被人近距离目睹,不过在此时,没有人顾得上去惊叹这样百年罕见的奇观,因为按照这火球的下坠之势,它将会很快落在村民们的脑袋上,到时候整个三陇村都会化为灰烬。
一片乱糟糟的哭爹叫娘声中,衣衫不整的人们惊惶万状地夺门而出,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当他们狼狈地逃到安全地点后,才顾得上再抬头看天,然而此时,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那团火球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莫名其妙地地停止了下落,仿佛是半空中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它生生截住了。
火球静止了一小会儿,也就是眨眼功夫,但村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当它又动起来时,人们才稍微镇静了一点,因为它忽然间改变了方向,并不是直直地下坠了,而是呈一条大斜线飞向了远方,绕到了一座山峰的背后。
正在村民们欣喜地松了口气,庆幸大家把命捡回来了时,山后传来一阵沉闷的爆炸声,升腾的火光将半边夜空都照亮了。
显然,那一团可能是燃烧着的孛星的火球撞击到了地面。
然后所有的声与光都噶然而止,就像是一场来去匆匆的夏日雷雨。
村民们几乎要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但那些残留在空气中的焦糊味提醒着他们,刚刚发生的一切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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