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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第六章
第 六 章
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
这“老”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以形容科学,也可以形
容科学家。
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不大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
值钱。
将来国语文法发展完备,终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开“老的科学家”和“老科学的家”,或者说
“科学老家”和“老科学家”。
现在还早得很呢,不妨笼统称呼。
高校长肥而结实的脸像没发酵的黄
面粉馒头,“馋嘴的时间”(Edax Vetustas)咬也咬不动他,一条牙齿印或皱纹都没
有。
假使一个犯校规的女学生长得很漂亮,高校长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认错,也许会不尽本于教育精神
地从宽处分。
这证明这位科学家还不老。
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国研究昆虫学的;想来三十年前的昆虫都
进化成为大学师生了,所以请他来表率多士。
他在大学校长里,还是前途无量的人。
大学校长分文科
出身和理科出身两类。
文科出身的人轻易做不到这位子的。
做到了也不以为荣,准是干政治碰壁下野,
仕而不优则学,借诗书之泽,弦诵之声来休养身心。
理科出身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
中国是世界上
最提倡科学的国家,没有旁的国度肯这样给科学家大官做的。
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进爵。
在国
外,研究人情的学问始终跟研究物理的学问分歧;而在中国,只要你知道水电,土木,机械,动植物
等等,你就可以行政治人——这是“自然齐一律”最大的胜利。
理科出身的人当个把校长,不过是政
治生涯的开始;从前大学之道在治国平天下,现在治国平天下在大学之道,并且是条坦道大道。
对于
第一类,大学是张休息的靠椅;对于第二类,它是个培养的摇篮——只要他小心别摇摆得睡熟了。
高松年发奋办公,夙夜匪懈,精明得真是睡觉还睁着眼睛,戴着眼镜,做梦都不含糊的。
摇
篮也挑选得很好,在平成县乡下一个本地财主家的花园里,面溪背山。
这乡镇绝非战略上必争之地,
日本人唯一豪不吝惜的东西——炸弹——也不会浪费在这地方。
所以,离开学校不到半里的镇上,一
天繁荣似一天,照相铺,饭店,浴室,戏院,警察局,中小学校,一应俱全。
今年春天,高松年奉命
筹备学校,重庆几个老朋友为他饯行,席上说起国内大学多而教授少,新办尚未成名的学校,地方偏
僻,怕请不到名教授。
高松年笑道:
“我的看法跟诸位不同。
名教授当然好,可是因为他的名望,学
校沾着他的光,他并不倚仗学校里地位。
他有架子,有脾气,他不会全副精神为学校服务,更不会绝
对服从当局指挥。
万一他闹别扭,你不容易找替人,学生又要借题目麻烦。
我以为学校不但造就学生,
并且应该造就教授。
找到一批没有名望的人来,他们要借学校的光,他们要靠学校才有地位,而学校
并非非有他们不可,这种人才真能跟学校合为一体,真肯为公家做事。
学校也是个机关,机关当然需
要科学管理,在健全的机关里,决没有特殊人物,只有安分受支配的一个个单位。
所以,找教授并非
难事。
”大家听了,倾倒不已。
高松年事先并没有这番意见,临时信口胡扯一阵。
经朋友们这样一恭
维,他渐渐相信这真是至理名言,也对自己倾倒不已。
他从此动不动就发表这段议论,还加上个帽子
道:
“我是研究生物学的,学校也是个有机体,教职员之于学校,应当像细胞之于有机体——”这段
至理名言更变而为科学定律了。
亏得这一条科学定律,李梅亭,顾尔谦,还有方鸿渐会荣任教授。
他们那天下午三点多到
学校。
高松年闻讯匆匆到教员宿舍里应酬一下,回到办公室,一月来的心事不能再搁在一边不想了。
自从长沙危急,聘好的教授里十个倒有九个打电报来托故解约,七零八落,开不出班,幸而学生也受
战事影响,只有一百五十八人。
今天一来就是四个教授,军容大震,向部里报上也体面些。
只是怎样
对李梅亭和方鸿渐解释呢?
部里汪次长介绍汪处厚来当中国文学系主任,自己早写信聘定李梅亭了,
可是汪处厚是汪次长的伯父,论资格也比李梅亭好,那时侯给教授陆续辞聘的电报吓昏了头,怕上海
这批人会打回票,只好先敷衍次长。
汪处厚这人不好打发,李梅亭是老朋友,老朋友总讲得开,就怕
他的脾气难对付,难对付!
这姓方的青年人倒容易对付的。
他是赵辛楣的来头,辛楣最初不恳来,介
绍了他,说他是留学德国的博士,真糊涂透顶!
他自己开来的学历,并没有学位,只是个各国浪荡的
流学生,并且并非学政治的,聘他当教授太冤枉了!
至多做副教授,循序渐升,年轻人初做事不应该
爬得太高,这话可以叫辛楣对他说。
为难的还是李梅亭。
无论如何,他千辛万苦来了,决不会一翻脸
就走的;来得困难,去也没那么容易,空口允许他些好处就是了。
他从私立学校一跳而进公立学校,
还不是自己提拔他的;做人总要有良心。
这些反正是明天的事,别去想它,今天——今天晚上还有警
察局长的晚饭呢。
这晚饭是照例应酬,小乡小镇上的盛馔,反来覆去,只有那几样,高松年也吃腻了。
可是这时候四点钟已过,肚子有点饿,所以想到晚饭,嘴里一阵潮湿。
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是一个波浪里的水打到岸边,就四面溅开。
可是,
鸿渐们四个男人当天还一起到镇上去理发洗澡。
回校只见告白板上贴着粉红纸的布告,说中国文学系
同学今晚七时半在联谊室举行茶会,欢迎李梅亭先生。
梅亭欢喜得直说:
“讨厌,讨厌!
我累得很,
今天还想早点睡呢!
这些孩子热心得不懂道理,赵先生,他们消息真灵呀!
”
辛楣道:
“岂有此理!
政治系学生为什么不开会欢迎我呀?
”
梅亭道:
“忙什么?
今天的欢迎会,你代我去,好不好?
我宁可睡觉的。
”
顾尔谦点头叹道:
“念中国书的人,毕竟知体,我想旁系的学生决不会这样尊师重道的。
”
说完笑迷迷地望着李梅亭,这时候,上帝会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因此减低了不知多
少表情的效果。
鸿渐道:
“你们都什么系,什么系,我还不知道是哪一系的教授呢。
高校长给我的电报没说
明白。
”
辛楣忙说:
“那没有关系。
你可以教哲学,教国文——”
梅亭狞笑道:
“教国文是要得我许可的,方先生;你好好的巴结我一下,什么都可以商量。
”
说着,孙小姐来了,说住在女生宿舍里,跟女生指导范小姐同室,也把欢迎会这事来恭维李
梅亭,梅亭轻佻笑道:
“孙小姐,你改了行罢。
不要到外国语文系办公室了,当我的助教,今天晚上,
咱们俩同去开会。
”五人同在校门口小馆子吃晚饭的时候,李梅亭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大家笑
他准备欢迎会上演讲稿,梅亭极口分辨道:
“胡说!
这要什么准备!
”
晚上近九点钟,方鸿渐在赵辛楣房里讲话,连打呵欠,正要回房里去睡,李梅亭打门进来了。
两人想打趣他,但瞧他脸色不正,便问:
“怎么欢迎会完得这样早?
”梅亭一言不发,向椅子里坐下
鼻子里出气像待开发的火车头。
两人忙问他怎么来了。
他拍桌大骂高松年混账,说官司打到教育部去,
自己也不会输的,做了校长跟人吃晚饭这时候还不回来,影子也找不见,这种玩忽职守,就该死。
今
天欢迎会原是汪处厚安排好的,兵法上有名的“敌人喘息未定,即予以迎头痛击”。
先来校的四个中
国文学系的讲师和助教早和他打成一片,学生也唯命是听。
他知道高松年跟李梅亭有约在先,自己迹
近乘虚篡窃,可是当系主任和结婚一样,“先进门三日就是大”。
这开会不是欢迎,倒像新姨太太的
见礼。
李梅亭跟了学生代表一进会场,便觉空气两样,听得同事和学生一两声叫“汪主任”,己经又
疑又慌。
汪处厚见了他,热情地双手握着他的手,好半天搓摩不放,仿佛捉搦了情妇的手,一壁似怨
似慕的说:
“李先生,你真害我们等死了,我们天天在望你——张先生,薜先生,咱们不是今天早晨
还讲起他的——咱们今天早晨还讲起你。
路上辛苦啦?
好好休息两天,再上课,不忙。
我把你的功课
全排好了。
李先生,咱们俩真是神交久矣。
高校长拍电报到成都要我组织中国文学系,我想年纪老了,
路又不好走,换生不如守熟,所以我最初实在不想来。
高校长,他可真会咕哪!
他请舍侄”——张先
生,薜先生,黄先生同声说:
“汪先生就是汪次长的令伯”——“请舍侄再三劝驾,我却不过情,我
内人身体不好,也想换换空气。
到这儿来了,知道有你先生,我真高兴,我想这系办得好了——”李
梅亭一篇主任口气的训话闷在心里讲不出口,忍住气,搭讪了几句,喝了杯茶,只推头痛,早退席了。
辛楣和鸿渐安慰李梅亭一会,劝他回房睡,有话明天跟高松年去说。
梅亭临走说:
“我跟老
高这样的交情,他还会耍我,他对你们两位一定也有把戏。
瞧着罢,咱们取一致行动,怕他什么!
”
梅亭去后,鸿渐望着辛楣道:
“这不成话说!
”辛楣皱眉道:
“我想这里面有误会,这事的内幕我全
不知道。
也许李梅亭压根儿在单相思,否则太不像话了!
不过,像李梅亭那种人,真要当主任,也是
个笑话,他那些印头衔的名片,现在可糟了,哈哈。
”鸿渐道:
“我今年反正是倒霉年,准备到处碰
钉子的。
也许明天高松年不认我这个蹩脚教授。
”辛楣不耐烦道:
“又来了!
你好像存着心非倒霉不
痛快似的。
我告诉你,李梅亭的话未可全信——而且,你是我面上来的人,万事有我。
”鸿渐虽然抱
最大决意来悲观,听了又觉得这悲观不妨延期一天。
明天上午,辛楣先上校长室去,说把鸿渐的事讲讲明白,叫鸿渐等着,听了回话再去见高松
年。
鸿渐等了一个多钟点,不耐烦了,想自己真是神经过敏,高松年直接打电报来的,一个这样机关
的首领好意思说话不作准么?
辛楣早尽了介绍人的责任。
现在自己就去正式拜会高松年,这最干脆。
高松年看方鸿渐和颜色,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脾气好或城府深的人,忙问:
“碰见赵先生
没有?
”
“还没有。
我该来参见校长,这是应当的规矩。
”方鸿渐自信说话得体。
高松年想糟了!
糟了!
辛楣一定给李梅亭缠住不能脱身,自己跟这姓方的免不了一番唇舌:
“方先生,我是要跟你谈谈——有许多话我已经对赵先生说了——”鸿渐听口风不对,可脸上的笑容
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停留着,高松年看得恨不得把手指撮而去之——“方先生,你收到我的信
没有?
”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纠纠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
高松年老
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智慧,那就是:
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
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
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
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他给高松年三百瓦脱的眼光射得不安,觉得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过失,这次来得太冒昧了,
果然高松年写信收回成命,同时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满意,惶遽地说:
“没有呀!
我真没有收到呀!
重
要不重要?
高先生什么时候发的?
”倒像自己撒谎,收到了信在抵赖。
“咦!
怎么没收到?
”
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得维妙维肖,比方鸿渐的真惊惶自然得多。
他没演话剧,是话剧的
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这信很重要。
唉!
现在抗战时间的邮政简直该死。
可是你先生已经来了,
好得很,这些话可以面谈了。
”
鸿渐稍微放心,迎合道:
“内地跟上海的信,常出乱子。
这次长沙的战事恐怕也有影响,一
大批信会遗失,高先生给我的信若是寄出得早——”
高松年做了个一切撇开的手势,宽弘地饶赦那封自己没写,方鸿渐没收到的信:
“信就不提
了,我深怕方先生看了那封信,会不肯屈就,现在你来了,你就别想跑,呵呵!
是这么一回事,你听
我说,我跟你先生素昧平生,可是我听辛楣讲起你的学问人品种种,我真高兴,立刻就拍电报请先生
来帮忙,电报上说——”高松年顿一顿,试探鸿渐是不是善办交涉的人,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会这
时候替他说他自己许下的条件的。
可是方鸿渐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急口接说:
“高先生电报上招我来当教授,可是没说明
白什么系的教授,所以我想问一问?
”
“我原意请先生来当政治系的教授,因为先生是辛楣介绍来的,说先生是留德的博士。
可是
先生自己开来的履历上并没有学位——”鸿渐的脸红得像有一百零二度寒热的病人——“并且不是学
政治的,辛楣全搅错了。
先生跟辛楣的交情本来不很深罢?
”鸿渐脸上表示的寒热又升高了华氏表上
一度,不知怎么对答,高松年看在眼里,胆量更大——“当然,我决不计较学位,我只讲真才实学。
不过部里定的规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学历,只能当专任讲师,教授待遇呈报上去一定要驳下来的。
我想辛楣的保荐不会错,所以破格聘先生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学年再升。
快信给先生就是
解释这一回事。
我以为先生收到信的。
”
鸿渐只好第二次声明没收到信,同时觉得降级为副教授已经天恩高厚了。
“先生的聘书,我方才已经托辛楣带去了。
先生教授什么课程,现在很成问题。
我们暂时还
没有哲学系,国文系教授已经够了,只有一班文法学院一年级学生共修的论理学,三个钟点,似乎太
少一点,将来我再想办法罢。
”
鸿渐出校长室,灵魂像给蒸气碌碡(Steam-roller)滚过,一些气概也无。
只
觉得自己是高松年大发慈悲收留的一个弃物。
满肚子又羞又恨,却没有个发泄的对象。
回到房里,辛
楣赶来,说李梅亭的事终算帮高松年解决了,要谈鸿渐的事,知道鸿渐已经跟高松年谈过话,忙道:
“你没有跟他翻脸罢?
这都是我不好。
我有个印象以为你是博士,当初介绍你到这来,只希望这事快
成功——”“好让你专有苏小姐。
”——“不用提了,我把我的薪水,——,好,好,我不,我不,”
辛楣打拱赔笑地道歉,还称赞鸿渐有涵养,说自己在校长室讲话,李梅亭直闯进来,咆哮得不成提统。
鸿渐问梅亭的事怎样了的。
辛楣冷笑道:
“高松年请我劝他,磨咕了半天,他说除非学校照他开的价
钱买他带来的西药——唉,我还要给高松年回音呢。
我心上要牵挂着你的事,所以先赶回来看你。
”
鸿渐本来气倒平了,知道高松年真依李梅亭的价钱替学校买他带来的私货,又气闷起来,想到李梅亭
就有补偿,只自己一个人吃亏。
高松年下贴子当晚上替新来的教授接风,鸿渐闹别扭要辞,经不起辛
楣苦劝,并且傍晚高松年亲来回拜,终于算有了面子,还是去了。
辛楣虽然不像李梅亭有提炼成丹,旅行便携的中国文学精华片,也随身带着十几本参考书。
方鸿渐不知道自己会来教论理学的,携带的西洋社会史,原始文化,史学丛书等等一本也用不着。
他
仔细一想,慌张得没有工夫生气了,希望高松年允许自己改教比较文化史和中国文学史,可是前一门
功课现在不需要,后一门功课有人担任。
叫化子只讨到什么吃什么,点菜是轮不着的。
辛楣安慰他说:
“现在的学生程度不比从前——”学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这进步的大时代里仅有的两件退步的
东西——“你不要慌,无论如何对付得过。
”鸿渐上图书馆找书,馆里通共不上一千本书,老的,糟
的,破旧的中文教科书居其中大半,都是因战事而停办的学校的遗产。
一千年后,这些书准像敦煌石
室的卷子那样名贵,现在呢,它们古而不稀,短见浅识的藏书家还不知道收买。
一切图书馆本来像死
用功的人大考时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这图书馆倒像个敬惜字纸的老式慈善机关,若是天道有知,
办事人今世决不遭雷击,来生一定个个聪明,人人博士。
鸿渐翻找半天,居然发现一本中国人译的论
理学纲要,借了回房,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经回长安的快乐。
他看了几页论理学纲要,想学生在这地方
是买不到教科书的,要不要把这本书公开或印了发给大家。
一转念,这事不必。
从前先生另有参考书
作枕中秘宝,所以肯用教科书;现在没有参考书,只靠这本教科书来灌输智识,宣扬文化,万不可公
诸大众,还是让学生们莫测高深,听讲写笔记罢。
自己大不了是个副教授,犯不着太卖力气的。
上第
一堂先对学生们表示同情,慨叹后方书籍的难得,然后说在这种环境下,教授才不是个赘疣,因为教
授讲学是印刷术没发明以前的应急办法,而今不比中世纪,大家有书可看,照道理不必在课堂上浪费
彼此的时间——鸿渐自以为这话说出去准动听,又高兴得坐不定,预想着学生的反应。
鸿渐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松年许他们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课。
这几天里,辛楣是校长的红
人,同事拜访他的最多。
鸿渐就少人光顾。
这学校草草创办,规模不大;除掉女学生跟少数带家眷的
教职员外,全住在一个大园子里。
世态炎凉的对照,愈加分明。
星期日下午,鸿渐正在预备讲义,孙
小姐来了,脸色比路上红活得多。
鸿渐要去叫辛楣,孙小姐说她刚从辛楣那儿来,政治系的教授们在
开座谈会呢,满屋子的烟,她瞧人多有事,就没有坐下。
方鸿渐笑道:
“政治家聚在一起,当然是乌烟瘴气。
”
孙小姐笑了一笑,说:
“我今天来谢谢方先生跟赵先生。
昨天下午学校会计处把我旅费补送
来了。
”
“这是赵先生替你争取来的。
跟我无关。
”
“不,我知道,”孙小姐温柔而固执着,“这是你提醒赵先生的。
你在船上——”孙小姐省
悟多说了半句话,涨红脸,那句话也遭到了腰斩。
鸿渐猛记得船上的谈话,果然这女孩全听在耳朵里了,看她那样子,自己也窘起来。
害羞脸
红跟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
忙支吾
开顽笑说:
“好了,好了。
你回家的旅费有了。
还是趁早回家罢,这儿没有意思。
”
孙小姐小孩子般颦眉撅嘴道:
“我真想回家!
我天天想家,我给爸爸写信也说我想家。
到明
年暑假那时候太远了,我想着就心焦。
”
“第一次出门总是这样的,过几时就好了。
你跟你们那位系主任谈过没有。
”
“怕死我了!
刘先生要我教一组英文,我真不会教呀!
刘先生说四组英文应当同时间上课的,
系里连他只有三个先生,非我担任一组不可。
我真不知道怎样教法,学生个个比我高大,看上去全凶
得很。
”
“教教就会了。
我也从来没教过书。
我想程度不会好,你用心准备一下,教起来绰绰有余。
”
“我教的一组是入学考英文成绩最糟的一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我想
到这儿来好好用一两年功。
有外国人不让她教,到要我去丢脸!
”
“这儿有什么外国人呀?
”
“方先生不知道么?
历史系主任韩先生的太太,我也没有见过,听范小姐说,瘦得全身是骨
头,难看得很。
有人说她是白俄,有人说她是这次奥国归并德国以后流亡出来的犹太人,她丈夫说她
是美国人。
韩先生要她在外国语文系当教授,刘先生不答应,说她没有资格,英文都不会讲,教德文
教俄文现在用不着。
韩先生生了气,骂刘先生自己没有资格,不会讲英文,编了几本中学教科书,在
外国暑期学校里混了张证书,算什么东西——话真不好听,总算高先生劝开了,韩先生在闹辞职呢。
”
“怪不得前天校长请客他没有来。
咦!
你本领真大,你这许多消息,什么地方听来的?
”
孙小姐笑道:
“范小姐告诉我的。
这学校像个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么秘密都保不住,
并且口舌多得很。
昨天刘先生的妹妹从桂林来了,听说是历史系毕业的。
大家都说,刘先生跟韩先生
可以讲和了,把一个历史系的助教换一个外文系的教授。
”
鸿渐掉文道:
“妹妹之于夫人,亲疏不同;助教之于教授,尊卑不敌。
我做了你们的刘先生,
决不肯吃这个亏的。
”
说着,辛楣进来了,说:
“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孙小姐,我不知道你不会就去的。
”你
说这句话全无意思的,可是孙小姐脸红。
鸿渐忙把韩太太这些事告诉他,还说:
“怎么学校里还有这
许多政治暗斗?
倒不如进官场爽气。
”
辛楣宣扬教义似的说:
“有群众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
”孙小姐坐一会去了。
辛楣道:
“我
写信给她父亲,声明把保护人的责任移交给你,好不好?
”
鸿渐道:
“我看这题目已经像教国文的老师所谓‘做死’了,没有话可以说了,你换个题目
来开顽笑,行不行?
”辛楣笑他扯淡。
上课一个多星期,鸿渐跟同住一廊的几个同事渐渐熟了。
历史系的陆子潇曾作敦交睦邻的拜
访,所以一天下午鸿渐去回看他。
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为帽子埋没,与之不共戴
天,深冬也光着顶。
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
子后退不迭,向两傍横溢。
因为没结婚,他对自己年龄的态度,不免落后在时代的后面;最初他还肯
说外国算法的十足岁数,年复一年,他偷偷买了一本翻译的Life Begins at Forty
,对人家干脆不说年龄,不讲生肖,只说:
“小得很呢!
还是小弟弟呢!
”同时表现小弟弟该有的活
泼和顽皮。
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仿佛句句是军事机密。
当然军事机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亲戚
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么?
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
“陆子潇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
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
而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
这一
封来函,一封去信,轮流地在他桌上妆点着。
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水瓶,
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
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二次信;那位朋
友外难顾内,一封信也没回过。
从此,陆子潇只能写信到行政院去,书桌上两封信都是去信了。
今日
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
子潇等鸿渐看见了桌上的信封,忙把这信搁在抽屉里,说:
“不相干。
有一
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
鸿渐信以为真,不得不做出惜别的神情道:
“啊哟!
怎么陆先生要高就了!
校长肯放你走
么?
”
子潇连摇头道:
“没有的事!
做官没有意思,我回信去坚辞的。
高校长待人也厚道,好几个
电报把我催来,现在你们各位又来了,学校渐渐上规道,我好意思拆他台么?
”
鸿渐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谈话,叹气道:
“校长对你先生,当然另眼相看了。
像我们这种——”
子潇说话低得有气无声,仿佛思想在呼吸:
“是呀。
校长就是有这个毛病,说了话不作准的。
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
”机密得好像四壁全挂着偷听的耳朵。
鸿渐没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脸微红道:
“我到没有什么,不过高先生——我总算
学个教训。
”
“那里的话!
副教授当然有屈一点,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里最高的了。
”
“什么?
副教授里还分等么?
”鸿渐大有英国约翰生博士不屑分别臭虫和跳虱的等级的意思。
“分好几等呢。
譬如你们同来,我们同系的顾尔谦就比你低两级。
就像系主任罢,我们的系
主任韩先生比赵先生高一级,赵先生又比外语系的刘东方高一级。
这里面等次多得级很,你先生初回
国做事,所以搅不清了。
”
鸿渐茅塞顿开,听说自己比顾尔谦高,气平了些,随口问道:
“为什么你们的系主任薪水特
别高呢?
”
“因为他是博士,Ph.D.。
我没到过美国,所以没听见过他毕业的那个大学,据说很有
名。
在纽约,叫什么克莱登大学。
”
鸿渐吓得直跳起来,宛如自己的阴私给人揭破,几乎失声叫道:
“什么大学?
”
“克来登大学。
你知道克莱登大学?
”
“我知道。
哼,我也是——”鸿渐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住,已经漏泄三个字。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竹□(竹头,旬),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
鸿渐不肯说,
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口供。
鸿渐回房,又气又笑。
自从唐小姐把文凭
的事向他质问以后,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爱尔兰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记着要忘掉这事。
每逢念头有扯
到它的远势,他赶快转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经一阵羞愧的微热。
适才陆子潇的话倒仿佛一帖药,把心
里的鬼胎打下一半。
韩学愈撒他的谎,并非跟自己同谋,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骗减轻了罪名。
当
然新添上一种不快意,可是这种不快意是透风的,见得天日的,不比买文凭的事像谋杀迹灭的尸首,
对自己都要遮掩得一丝不露。
撒谎骗人该像韩学愈那样才行,要有勇气坚持到底。
自己太不成了,撒
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
假如索性大胆老脸,至少高松年的欺负就可以避免。
老实人吃的亏,
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
鸿渐忽然想,近来连撒谎都不
会了。
因此恍然大悟,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是一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
(Pseudoluege)。
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
领跟现实开顽笑。
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谎话都讲不好的。
这一天,韩学愈特来拜访。
通名之后,方鸿渐倒窘起来,同时快意地失望。
理想中的韩学愈
不知怎样的嚣张浮滑,不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他想陆子潇也许记错,孙小姐准是过信流言。
木讷朴
实是韩学愈的看家本领——不,养家本钱,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
第一:
女子无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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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城 第六